明白了这个区别,我们才能明白他为什么说欧罗巴比亚细亚大。既然他的时代还根本不知道印度以东的情况,那么对于按东西走向划分的欧亚两洲,这个结论就是正确的。 至于他为什么说欧罗巴比利比亚还大,则牵涉到一件地理学上非常重要的事,即有记录的人类第一次环非洲的航行(四42)。埃及国王涅科斯挖通了沟通尼罗河和阿拉伯湾(今天的红海)的运河之后[5],派当时最有经验的水手——腓尼基人从阿拉伯湾出发,一直沿着海岸航行。结果3年之后,水手们居然从赫拉克勒斯之柱(今天的直布罗托海峡,西班牙和摩洛哥分界处)进入了地中海,最终回到尼罗河,完成了环绕非洲的壮举。 涅科斯进行这次远航的原因,当然不是科学考察。前面评论第二卷时我们知道他一直想征服西亚,想对新巴比伦王国动手,所以这次航行应该是他准备向东进兵的一次侦察行动,不意成就了第一个地理大发现。 正因为有了这次航行,希罗多德便认为利比亚(非洲)的大小是已知的,而当时欧罗巴的大小无人知晓,所以他便认为欧罗巴肯定比利比亚大。 在古希腊人的时代,欧罗巴的大小是和一个传说中的叫“极北人”(Hyperborean)的民族联系在一起的。这个民族据说生活在“极北地”(Hyperborea,原义是“北风之外”),那是一个在北方很远的地方,气候温和宜人,“极北人”在那里过着自足、和平的幸福生活,他们崇拜太阳神阿波罗。希腊最主要的两个太阳神圣地——德尔斐和提洛岛上的阿波罗崇拜,据说都是他们传来的。“极北人”一直是古希腊人衷心向往的理想社会的模范。 至于“极北地”的具体位置,则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不同。在古风时代,希腊人认为“极北人”生活在色雷斯之北,伊斯特/多瑙河对岸。到了希罗多德的时代,由于希腊人对于北方,特别是欧亚大草原地区的地理、民族情况了解的增加,“极北人”又被说成居住在前面提到的“独眼人”和格里芬之北(四32)。斯基泰人告诉希腊人:由于被严寒和满天的羽毛所阻隔,没有人可以去到“极北地”。希罗多德很正确地把这里的“羽毛”认定是雪。要知道,希腊本土几乎是从不下雪的。所以,如果我们不把这里的“极北人/极北地”认作彻头彻尾的传说与虚构,那么不难看出斯基泰人的说法里包含着一些对居住在寒带地区的民族的正确描述。前面也提到了希腊人听斯基泰人说有的民族一睡就是6个月,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希罗多德时代的希腊人,已经知道一些关于北极圈地区的事情了。 在后来的希腊学者们中间,对“极北人”的描述有了变化。他们后来被认为生活在一个岛上,而阻止人们访问“极北地”的,已不再是严寒和大雪,而是海洋和海中的怪兽。如果我们也想从这个传说中找寻一点事实真相的话,大概可以说这是对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或者是对不列颠岛的浪漫想象。如果想象力更丰富一点的话,还可以认为这是指冰岛,甚至是格林兰岛。 总之,随着希腊人对欧洲北部地理情况的逐渐了解,他们总是把“极北人/极北地”放在越来越靠北,越来越远的位置上。我们没有必要肯定地说某某民族就是“极北人”的原形,因为“极北人”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原形,只是希腊人的一个对于完美社会的理想而已。“极北地”似乎确实存在着,但你永远无法接近它,就好象中国神话中的蓬莱一样。作为一个理想而言,它是完美的。而完美的东西又何必非要在地图上被指出来才能叫我们相信呢?所以我们还是让“极北人”保持他们的神秘感和不确定性吧;对这个问题深究下去既没有必要,又破坏美感。 希腊神话中关于“极北人”最著名的故事,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绩”里摘取金苹果的故事。金苹果据说就生长在“极北地”。而希腊神话中最有名的“极北人”,是一位叫阿巴里斯(Abaris)的太阳神祭司(可以参见四36)。据说他带着一支神箭周游世界,而且从不吃东西。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们曾经宣称这位神话人物后来皈依了毕达哥拉斯教派。但我们不必相信这些哲学家的招生广告,还是让他继续周游世界下去吧。 至于希罗多德在四33至四35提到的一件事:据说“极北人”派出了他们的两名少女和随行的五名少年侍卫,从“极北地”出发一直到达提洛岛,献上了给太阳神的礼物;后来这7个“极北人”不幸都死在了提洛岛;“极北人”看到使者们没有回来,于是换了一种做法:用麦草把礼物包起来,交给离他们最近的民族,这个民族再交给下一个民族,礼物在各民族中传递下去,直到提洛。这个记载恐怕是对当时欧洲各民族间贸易情况的一种半神话的介绍。礼物并不是传递下来的,而是按照一定的路线,在各民族间不断地交易,最后到达希腊。依据希罗多德的介绍,我们大概知道这条贸易路线从今天的俄罗斯延伸到爱琴海上的岛屿。由于礼物是琥珀,所以这条商路被称为“琥珀之路”(Amber Road),和著名的“丝绸之路”齐名(参见这里)。 关于“极北人”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某些国内学者认为“极北地”(Hyperborea)就是今天的“西伯利亚”(Siberia)的词源[6],他们似乎肯定“极北人”就是指西伯利亚的原始民族。他们恐怕不知道Siberia的词源是鞑靼语的Sibir,意思是“沉睡的土地”。 至于希罗多德对北非地理和民族的介绍。我只需点明一下,它们中间的希腊殖民地库列涅(又译“居勒尼”),后来诞生了古希腊哲学中著名的三小苏格拉底学派之一的库列涅/居勒尼学派,他们主张的感觉至上论、快乐至上论对于晚期希腊哲学中的伊壁鸠鲁派有着重要影响。其它的地方和民族由于在后来的历史中没有什么影响,而且王以铸的中译本中已经包含了一张后人根据希罗多德的叙述所画的地图,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什么了。 九.希罗多德对亚历山大远征军的影响 在前面评论第一卷时,我提到了希罗多德的《历史》对后来的亚历山大远征军有着几乎致命的影响,现在就来谈这个问题。 古希腊人所知的西亚和中亚(点击可放大) 由于《历史》中对所谓“阿拉克塞河”的混乱描述,导致亚历山大远征军到达了奥克苏/阿姆河、雅克萨提/锡尔河流域之后,以为自己西面不远处就是里海——实际上那是咸海(详见第一卷第14项札记,以及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三卷30节)。 再加上希罗多德对所谓的“阿拉克塞河”先后有过这样的叙述:波斯的居鲁士大帝曾渡过它去征讨玛撒革特人(一205, 这里的“阿拉克塞河”实际上是奥克苏河),斯基泰人也曾渡过它去入侵辛美利亚人(四11)。这样一来,他主观上把奥克苏河(包括其旧河道)拉到离黑海北岸,即原属辛美利亚人后属斯基泰人的地方很接近的位置了。 另外,他把里海的长宽比说得过小(15:8,参见一203),又把麦奥提斯湖(今称亚速海,在黑海东北)说得过大(“比黑海小不了多少”,参见四86),也很容易让后人以为里海东岸离黑海北岸、离麦奥提斯湖很近。 如此一来,对于亚历山大及其部将来说,既然现在已经到了里海东岸(其实是咸海东岸),那么离黑海北岸、离麦奥提斯湖就不远了。证据就是有人真地就是这么想的。比如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中说当时随军的阿里斯托布拉斯(阿里安的主要资料来源之一)就把雅克萨提河当成了塔那伊斯河(顿河),把它流入的咸海当成了麦奥提斯湖。 阿里斯托布拉斯是公元前4世纪人,他当时在远征军中,很可能听说了咸海的存在,但很可惜他没有抓住这个西方人2000年中发现咸海的唯一的机会,而是把它误认为是麦奥提斯湖了。他犯这种错误应该说根源还是在希罗多德那里。阿里安是公元2世纪人,这时的学术界已经把奥克苏河、雅克萨提河认定是流入里海的——虽然这离实际情况还差了不少,虽然他们还完全不知道咸海,但总比把咸海当成麦奥提斯湖要进步了很多。而20世纪的中国学者李活却还要在此书的中译本276页特别注明:咸海就是麦奥提斯湖,这实在让人费解。 回到亚历山大的故事上来,阿里斯托布拉斯的误解并不是孤立的。阿里安虽然从自己时代的观点出发,在三卷30节说明了雅克萨提河并不注入麦奥提斯湖而是注入里海,而且指出阿里斯托布拉斯所称的塔那伊斯河,和希罗多德所称同名的河并不是一条。但是他在全书的叙述中其实仍然继续了阿里斯托布拉斯的观点。他仍然把这里的雅克萨提/锡尔河叫作“塔那伊斯河”,还是把它当作欧亚两洲的分界线,这其实是延续了希罗多德所给出的东西走向的欧亚两洲分界线。在此书的第四卷,即叙述亚历山大在雅克萨提河附近的战斗时,往往出现“欧洲斯基泰人”、“亚洲斯基泰人”的说法。最典型的例子在四卷4节,雅克萨提河北岸的斯基泰人向亚历山大叫阵:说要让他领教领教他们“和亚洲蛮子们(指被亚历山大征服的南岸斯基泰人)有什么不同”。这话的口气只能理解为说话者本人自认为不是亚洲人,是欧洲人。没有理由相信一个游牧部落会用“蛮子”来形容自己的同族,这句话应该是远征军中一些人的杜撰。另外,在四卷15节,亚历山大说征服了印度,就等于掌握了全部的亚洲。看来当时的远征军都认为眼前的“塔那伊斯”/雅克萨提河就是欧亚分界线,对岸已经不是亚洲,是欧洲了。 这种观点肯定不是阿里安的杜撰,因为他在三卷30节已经声明了自己的观点。那么这种观点就只能是当时远征军的看法。 这样,对于亚历山大的部队来说,现在既然已经到了所谓的“塔那伊斯河”边,那么离欧洲就不远了,离黑海北岸就不远了,离色雷斯、马其顿就不远了。只有了解到这个,我们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么想打到雅克萨提/锡尔河对岸去,因为他们以为过了那里就可以回家了。 当然,斯基泰人的抵抗让他们没有过去。即使过去了,估计他们也会在寻找回家之路的过程中被游牧部落的袭扰战术拖垮,正如L11中大流士的失败一样。 从希罗多德对“阿拉克塞河”的混乱描述,到咸海的失踪,再到把雅克萨提河误认为塔那伊斯河,这一连串的事件,起因只是一句话的模糊,结果却是一位大英雄和数万将士差点命丧异乡,古今之为学者,可不慎乎? [1] 参见《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2] 参见《史记·周本纪》。 [3] 参见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一卷3节。 [4] 参见《三国志·荀彧荀攸贾诩传》。 [5] 参见第二卷第6项札记。 [6] 如梁越的《大汗的挽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