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向服膺陈垣先生“学者当以找到错处为有意思”这句话。（见《陈垣史源学杂文》陈智超序）当然，并无贬低他人之意。 下午翻读现代史学名家齐思和先生的《史学概论讲义》之《附录·论史学之价值》（天津古籍出版社），这是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名师讲义》之一种。齐先生毫无疑问可称名师名家，1907－1980年，山东宁津人，毕业于燕京大学，在哈佛取得博士学位，先后任教于北师大、燕大、北大，最为著名的著作是《中国史探研》，解放后主要从事于世界史的教学与研究，今天我们看到的史学理论名著《新史学》（鲁滨孙）、《历史是什么？》（卡尔）的译本，都出自齐先生手笔。 齐先生学贯中西，确非虚誉。这本三十年代初先生的讲义，在我看来，在结构上、语言风格上、实用性上，要远远超过现在流行的绝大多数《史学概论》教材。然大家并不意味着没有错误，甚至错误不少。读《论史学之价值》，发现先生出现了一处非常明显的错误和误读。 “希罗多德（西洋史学的鼻祖。先生译名与此不同，在此改成现代通用译名）因为自己生在德林的小亚细亚殖民地（和斯巴达同族），所以在他的书里，各处都是丑诋伊奥恩（现代译名通常为伊奥尼亚，英文Ionian）诸国（以雅典为首）的话，他甚至说：‘伊奥恩人是人类最卑污的，最开倒车的……但他们对于奴隶却是最忠心的。这话在现在看来，谁都知道他是抹杀事实，凭口瞎说，因为希腊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差不多都是伊奥恩人的贡献，但希罗多德因为伊奥恩人常与斯巴达对敌争霸的缘故，却不惜发这种谬论！”（The History of Herodotus,BK.iv.Chap CXXLII） 齐先生给出了明确的出处，正见学者的严肃。希罗多德《历史》第四卷，第142节。按照齐先生的说法，希罗多德因为自己是多里亚人，所以仇视和他们对立的伊奥尼亚人，在他的书中充斥着对他们的诋毁和蔑视。但是，我们知道，希罗多德之所以被称为西方史学之父，决不仅仅因为他的这部历史是流传下来最早的史书，更重要的恐怕还是他开阔的视野和宽广的胸襟，使他对一切涉及到的民族都持着客观探究的立场。过去的阅读，给我的印象是，希罗多德岂但不会诋毁雅典人和伊奥尼亚人，而且在他的书中，对他们在希波战争中的成就大家叹赏。就连希罗多德个人，也是长期居住在雅典，并且是雅典政治领袖伯里克利的支持者，并随着雅典的移民迁移到雅典在意大利的殖民地图里（Turii），并且死在那里。他怎么可能通篇诋毁雅典人？再者说了，古代希腊人最在意的就是自由人与奴隶的区分，怎么可能对于奴隶却是最忠心的，这个翻译实在蹩脚。 翻检王以铸先生的现代译文（《历史》，商务印书馆，1959年），原文为：“波斯人就这样的逃掉了。斯奇提亚人搜索波斯人，但是又一次没有找到他们。他们对于伊奥尼亚人的看法是这样；如果把他们看成是自由人，则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卑劣的胆小鬼；但如果把他们看成奴隶，他们就会最忠实于他们的主人并且是最不想跑掉的。斯奇提亚人就是这样诽谤伊奥尼亚人的。” 和齐先生的理解完全不同。不是希罗多德对伊奥尼亚人的看法，而是他描述斯奇提亚人对他们的看法。波斯国王大流士越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意图征服游牧的斯奇提亚人，结果被打败。原本斯奇提亚人以为那些守卫海峡浮桥的伊奥尼亚人，会趁机叛乱，这样他们就可以使大流士全军覆灭。没想到，刚被波斯人征服不久的伊奥尼亚人不但没有叛乱，反而忠于职守，使大流士顺利逃回亚洲。这就是斯奇提亚人之所以这样讽刺和嘲笑伊奥尼亚人的原因。当然，大流士死后不久，伊奥尼亚人就发动反对波斯的起义，并引起了希腊世界和波斯长达数十年的战争，这是题外话了。如此看来，王以铸先生的译文是相当准确的，齐先生所引的译文则是莫名其妙。难道王先生翻译有误？ 企鹅丛书本英文如下：The Scythians have a low opinion of the men of Ionia in consequence of all this: to consider them as a free people, they are , they say, the most despicable and craven in the world; and, considered as slaves, the most subservient to their masters and the least likely to run away. 王先生翻译没有问题，非常准确，齐先生则不但翻译引文错误，而且理解与原文大相径庭。 其实，从第五卷以后，希罗多德主要就是在谈论希腊人，尤其是雅典人的英勇事迹，可谓比比皆是，我在此就不一一引述了。其实希罗多德的序言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它们的光采，特别是为了把他们发生纷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缘何齐先生在这一段误译、误解之后，还会对全书误解？ 应该说，虽然齐先生是哈佛的博士，恐怕也没有好好读过希罗多德的原书，如果读了原书，断不至于如此谬误。很有可能，他是从一本不是很好的书上转引的，而翻译的粗劣，似乎只能归于齐先生自己。 虽然不可能因为这一点小错误否定齐先生的史学成就，但我辈后学，在研读史学过程中，岂可不慎之又慎？这是齐先生大著给我们的一个教训，博学、精审如齐先生者，尚且容易出现错误，更何况我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