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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普森在20世纪中叶完成了一部很有分量的史学史著作，即《历史著作史》。除了从古代东方（实际是古代的中东）讲起之外，作者在全书的开头说的第一句话是：人类是惟一意识到自己的过去并对它感兴趣的动物。 这大概意味着，人类是不会忘记历史的，至少有过历史的每一人类不会忘记自己的历史。不无遗憾的是，汤普森的这部有分量的《历史著作史》甚至不曾提到浩如烟海的中国历史著作。诚如中译本的译者前言所指出的，汤普森不懂得东方各国的语言和文化，特别是不懂得中国的语言和文化，所以这部书中关于中国、日本以及东南亚诸国的史学，完全是空白。 但这并不影响中国史学和史学传统的存在。并且按照张光直的看法，中国的历史学似乎是独立于中国历史之外的一个实体，它不因改朝换代而稍有终止．因此，尽管汤普森没有提到中国的历史著作，他关于“人类是惟一意识到自己的过去并对它感兴趣的动物”的观点，无疑也适用于中国。 对他的这一观点可能提出某种质疑的，应该不是源远流长自成一体的中国史学，而似乎恰恰是他论述最多的欧洲史学。因为他说得相当的清楚：希腊人是史学创始人，正如他们也是科学和哲学的创始人那样。欧洲的史学无须向更古的时代追溯了。 希罗多德被看作是“历史之父”，欧洲史学追溯到希腊人，是否意味着追溯到希罗多德？或者只追溯到包括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在内的几位希腊历史学家？假如真是如此，是否还意味着欧洲历史只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同时对此前的历史不感兴趣？ 汤普森的话里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然而欧洲史学所追溯到的希腊人，大概没有更古的时代可以追溯。尤其重要的是，希腊人或者希腊的历史学家即使意识到自己的过去，看来对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相信，人类有一部分生活在蒙昧状态中，有一部分生活在野蛮状态中，还有一部分生活在文明状态中。同时相信，这三种不同的社会状态，以必然而又自然的前进顺序彼此衔接起来。因此他把人类文化的进步划分为三大发展阶段，其中的野蛮状态又分为低级、中级、高级三个阶段。 但他发现并且强调，希腊人对早先历史的知识仅能使他们回溯到高级野蛮社会。希腊人的高级野蛮社会，是指荷马时代。摩尔根认为，荷马时代的希腊部落和罗木卢斯（罗马城的创建者，这个人的名字有多种译法）时代的拉丁部落，为高级野蛮社会提供了最高范例，他们的经验直接联系到最后进入文明的一步。 荷马时代的希腊人，已经取得了无数重大的进步。摩尔根说，对于这个时代的社会状态，后来的希腊、罗马著述者固然很了解，但对于这个时代以前的状况，他们却同我们一样茫然不晓。不过他们在时间上比我们更接近古代，所以能更清楚地看出今古之间的关系。他们很清楚地知道，人类的发展有着一种先后顺序，人类通过这些才能从蒙昧状态进至荷马时代的状态。可是，这两种状态之间相隔得很久很久，这似乎未曾有人谈过，甚至也未曾有人臆测过。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著述者，一定不会相信希腊人的古代史只能回溯到荷马时代。难道只是因为年代久远相隔时间很长，古代的希腊人才不会谈过或臆测荷马以前的历史吗？ 汤普森的如下一段话或可视为对此的解释。他说，我们看到希腊人总是极其关心他们的当代史，而对于较久远的历史很快就变得漠不关心了，这一点确实是十分独特的。他们对本民族的起源很不感兴趣，知道自己实际上是个什么情况就很满足了。希腊人的头脑追溯到的，一点都没有超过特洛伊战争以及在那次战争中那些天生的英雄们。 汤普森还说，希腊人的好奇心只追溯到前几个世代为止，那时他们相信自己的祖先是神。当第一位希腊历史家赫开提阿斯在埃及的时候，他曾向祭司们解释说他是一位神祗祖先的第十五代后裔，于是那些祭司就指着底比斯高级祭司的一大排世系雕像，说明他们已经传到第三百四十五代了。同埃及人想象所及的漫长的远古回忆比较起来，希腊人所能回顾到的景象就有如小巫见大巫。 希腊人只关心当代史不关心较久远的历史，也许可以解释希腊人对早先历史的知识为什么只回溯到荷马时代。但是希腊人为什么不关心较久远的历史，汤普森和摩尔根却未作解释。他们的描述倒是说明，希腊人所能追溯到的久远的历史不会超过荷马时代或公元前12世纪的特洛伊战争，并且因此被汤普森看作是十分独特的人类。 在已经进入文明的所有人类中，假如只有希腊人对较久远的历史漠不关心，对本民族的起源不感兴趣，那就不只是十分独特的，而且是个例外。然而不幸得很，罗马人看来也是对自己的过去不感兴趣的人类。 摩尔根在对古代社会的研究中提到，拉丁诸部落传说时代的历史，涉及罗木卢斯以前者，比之希腊人更为残缺贫乏。关于拉丁部落祖先的经历，传说仅始于他们在阿耳班（或译阿尔巴）丘陵以及在罗马城址以东的亚平宁山脉中的生活，在此以前毫无所闻。这些部落在生活技术方面已十分发达，因此他们占据意大利必然已有很长的时间，才会把他们在发祥地时的情况全忘光了。 尽管罗木卢斯以前的历史全忘光了，但不等于没有这些历史。不过摩尔根说，关于罗马建城（公元前753年左右）以前的一大段经历的细节，罗马史虽然有所涉及，但却微乎其微。那时的部落数目已经很多，他们的生活技术已取得长足的进步，但他们如何从一个低级状态进至高级状态，其详细情况多半已无从知晓。 罗马人为什么把罗马建城以前的历史全忘光了，可能也是一个无从知晓的谜团。对于这个问题，库朗热的《古代城邦》有个相当简单的解释。他是这样说的：历史以建城的大事开始，在此之前的事他们没有兴趣。这就是为什么古人在很长的时间里，不知他们源自何种种族。 库朗热这里说的以建城开始的历史，并非专指罗马人的历史，而是泛指古代城邦的历史，其中包括希腊人和罗马人。因此他说，在古代著作中，令人惊奇的是，没有一个城市，即使建自远古时代，会不知道建城人的名字以及建城的日期。因为每年的建城纪念日都要举行祭礼，所以人们忘不了建城时的典礼。雅典与罗马一样，都要庆祝建城日。 按照这一解释，建城以前的历史似乎不算历史，因为他们对这些历史没有兴趣。但这是否就是罗马人把建城以前的历史全忘光了的理由？ 即便城邦的历史与城邦的建立同时出现，罗马人或罗马城的历史，也显得十分的古怪。 蒙森的《罗马史》说，在罗马的传说时代史，罗马城的起源叙述得甚为详细，但却有两种完全互相矛盾的说法。一个是罗马的说法，目的在使罗马与阿尔巴发生联系；另外一个是希腊的说法，目的在使罗马与特洛伊发生联系。所以在前者，罗马城为阿尔巴王子罗慕洛所建；而在后者，罗马城却为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所建。当然，后来有人把两说合为一事：阿尔巴王子罗慕洛仍是罗马的创建人，可他同时成了埃涅阿斯之孙。 两说合为一事，或者历史加传说的说法，据说已被19世纪晚期的欧洲史学家所否定。但是在这之前，尤其在罗马人那里，相信罗马城最初是由特洛伊人建立和居住的，也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好。 由此看来，汤普森对人类所下的定义，即“人类是惟一意识到自己的过去并对它感兴趣的动物”，至少不完全适用于希腊人和罗马人。 如同摩尔根所说的那样，希腊人和罗马人都意识到自己的过去，甚至知道人类的发展有着一种先后顺序，人类通过这些才能从蒙昧状态进至例如荷马时代那样的状态。可是，意识到自己的过去并不等于对它感兴趣。希腊人感兴趣的过去不会超过公元前12世纪，罗马人则更短，即不会超过罗马建城的公元前8世纪。 这与埃及人想象所及的漫长的远古回忆相比，固然有如小巫见大巫，即使与大致同一时期的中国比较起来，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在中国历史上，公元前12世纪相当于夏商周这三代中的商周之际，那时的中国也发生过一次很重要的战争即姬姓周人对子姓商人的征服。但是从公元前6世纪的孔子开始，先秦儒家所追溯到的古代史，已经超过夏商周三代而达到了尧舜时代。而孔子与汤普森所说的第一位希腊历史家赫开提阿斯（约公元前550年－478年），恰好就是同时代人。 当然，先秦儒家并不是历史学家。然而到了公元前2世纪，作为中国第一部正史的司马迁的《史记》所能追溯到的古代史，已经超过尧舜时代而达到了以黄帝为首的“五帝”时代。这距离司马迁本人的时代，应该已有两千年之久，因此也应该是很久远的历史了。 如果拿这与希腊人只追溯到前几个世代的好奇心相比较，实在也是不可同日而语。至少中国最初的思想家例如孔子和历史学家例如司马迁，不但意识到自己的过去，而且显然对它很感兴趣。 或许没有理由说，希腊人和罗马人有意识地只关心他们的当代史，忘记了自己的古代史。但也不妨认为，与其他地方的人类比较起来，他们的确不曾惦记自己久远或者并不那么久远的历史。甚至还可以说，希腊人和罗马人缺乏其他人类有过的那种历史意识。 这里所谓其他人类，当然不仅仅是指埃及人或者中国人，尽管后者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过去并对它感兴趣。按照一些西方学者例如斯宾格勒提出的看法，西方人也是对过去感兴趣的人类，不过这特别是指后来的西方人，不是指古代的西方人。 在《西方的没落》里，斯宾格勒强调说，我们西方文化的人是有历史感的，我们是一个例外，而不是通例。斯宾格勒所说的西方文化，不仅不同于埃及文化或中国文化等等，尤其不同于希腊罗马文化或西方的古典文化。因此当他说西方人是个例外的时候，也就等于说古典人同样是个例外。 斯宾格勒写道，想想古典文化的情形吧。在希腊人的世界意识里，一切的经验，不仅仅是个人经验，而且包括共同的过去经验，会立即变成特定的瞬时之“现在”的一种没有时间性的、没有运动的、神话式的背景。因此，亚历山大还没有死，他的历史就已经被古典情趣溶化在狄奥尼索斯的传奇中了，而恺撒说他自己是维纳斯的后裔，至少也并非全然的荒诞之言。 斯宾格勒继续写道，至于古典的历史著作，可以修昔底德为例。这个人的长处在于他真正的古典能力，能把当下的事件写得栩栩如生。但是，修昔底德绝对没有显示出透视若干世纪的历史的才华，而在我们看来，这却是历史学家这一概念所固有的。优秀的古典历史著作都一成不变地是关于作者当时的政治现况的，而我们则恰恰相反，我们的历史名著无一例外地处理的是遥远的过去。修昔底德就连处理波斯战争都感到为难，更别说希腊通史了。 问题似乎还不只是修昔底德没有透视若干世纪的历史的才华。因为斯宾格勒对他还有这样的看法：至于修昔底德，他的历史感的缺乏，完全可以从他的著作的第一页所说的那句骇人听闻的话中看出来，他说在他的时代（约在公元前400年）之前，世界上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 古典人缺乏西方人那样强烈的历史意识，看来是古典人与西方人区别开来的一个重要方面。他们只知道当下的存在和神话的环境，或者不理解遥远的过去对于当下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因此也把过去的历史都忘记了。 有历史感的肯定不限于不同于古典人的西方人，同样，相信古典人缺乏历史感的也不只是斯宾格勒。比如斯塔夫里阿诺斯在他的《全球通史》的开头就说，现代人所取得的一项杰出成就就是对过往历史的研究和再现，而古人对在他们之前发生的事情则知之甚少。希腊历史学家中最无偏见的修昔底德在研究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初就断言，在他所处的时代之前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对历史的无知使他无法得知雅典无与伦比的光荣和贡献。 如同斯宾格勒一样，斯塔夫里阿诺斯这里说的古人特别是指古代的西方人或古典人。他们至少没有特别强调，中国的古代人对在他们之前发生的事情也许同现代人知道得一样多。因此不管对历史的无知还是缺乏历史感，似乎主要还是西方的古人，也就是对过去不感兴趣的希腊人和罗马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