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伊文斯爵士在二十世纪初发现“米诺斯文明”的事儿,中国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没查考过。1928年,郑振铎先生编撰的《近百年古城古墓发掘史》第十章“克里特”,介绍的倒全都是伊文斯的发掘成果。1985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将英国记者列昂纳德·柯特勒尔写的《米诺斯的公牛》一书易名为《爱琴文明探源》翻译出版。科特勒尔这本书,只讲谢里曼和伊文斯两人的功业,那浪漫传奇的笔法也真令人神往,我读了之后对伊文斯大感佩服。当然,更多的是羡慕他有钱,居然把克诺索斯地方一大片土地全买了下来,买完再组织队伍发掘,等于是在自己家后花园挖宝,谁也管不着。后来翻看威廉·比尔斯(William R. Biers)的《希腊考古学引论》,见里面不少插图还是从伊文斯的名著《克诺索斯的米诺斯宫殿》里借来的,遂知伊文斯的残膏剩馥仍在沾丐后人。 《纽约书评》2009年8月13日号发表玛丽·比尔德(Mary Beard)的文章《克诺索斯:作伪、真实与谜团》(Knossos: Fakes, Facts, and Mystery),一读之下,有偶像走下神坛之感。当然,这只是因为我孤陋寡闻,对考古学的新进展懵然无觉。比尔德这篇文章可谓谈笑风生,是我近来读的最好玩也最妙的一篇书评。被评的著作叫《克诺索斯与现代主义的先知们》(Knossos and the rophets of Modernism,芝加哥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一版),作者是凯茜·基尔(Cathy Gere)。 玛丽·比尔德说,在克诺索斯史前宫殿的墙壁上装饰着许多生动的壁画,这些三千多年前的故物有些已成为古老的欧洲文明的象征,它们的图案被印在了无数的明信片、招贴画、T恤衫和冰箱贴上。戴着花冠的年轻“王子”在百合花间漫步,五只蓝海豚在海底世界畅游,三位“蓝衣妇女”黑发鬈曲,穿着低胸的裙子,打着手势,似乎正在交谈。这些让我们想象到一个遥远奇特的史前世界,然而,同时,我们又会觉得它们似曾相识,会觉得它们很“现代”。比尔德紧跟着补上一句:“事实的真相是,这些有名的图像的确多数都是现代的。”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把思古之幽情给浇灭了。 事实上,真正的古代遗存多已破碎不堪,人们看到的、欣赏到的其实是亚瑟·伊文斯当年请人重修后的产物,其中掺杂了他数不清的想象和创造。比尔德说,越是如今人们熟悉的图像,就越不可能是古代的原物。多数海豚壁画是荷兰画家Piet de Jong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画上去的。“百合花王子”是瑞士画家爱弥尔·吉耶隆(Emile Gillieron)修复的,问题是,当中存留的原作残片——一小片头部及头冠部分(然而不包括面部)、一部分躯干、一小片大腿——是否属于同一幅画,都难以确定。修复后的结果也无法令人满意,所谓“王子”(仅仅根据他戴的冠,就给了他这一名号)从解剖结构上看是相当别扭的,头和躯干朝着不同的方向。“蓝衣妇女”的历史就更复杂了,二十世纪初,原作的残片被发现后,爱弥尔·吉耶隆修复过一次,后来修复品在1926年的地震中严重受损,吉耶隆的儿子(也叫爱弥尔)又修复了一遍。因此,现在看起来貌似真迹的几处,实际上不过是地震劫余的初次仿品,真正的古代遗存早已灰飞烟灭,一星儿都不剩了。这就难怪伊夫林·沃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造访伊拉克利翁(克里特岛上最大的城市,离克诺索斯很近)的时候会说展馆里由画家复原的古代绘画跟时尚杂志封面的风格神似了。甚至发掘出来的遗址也难逃厄运:克诺索斯宫殿的红色大柱,没有一根是真的,全是伊文斯后来重建的。凯茜·基尔讽刺说,岛上只有两栋突兀的混凝土建筑,一栋是米诺斯宫殿,另一栋是伊文斯的别墅。 还不止建筑和装饰被动过手脚,其他出土文物也给“修”得面目全非。像最有名的“执蛇女神”(Snake goddesses)雕塑——郑振铎先生的书里就收录了它的照片——腰部以下就全是重塑的;一个女神手中的两条蛇以及另一个女神的头和脸的大部分,是Halvor Bagge的“创作”,他也是伊文斯发掘队的成员。 如果只是说今人所见的文物绝非旧貌,那还称不上悖论。玛丽·比尔德想告诉我们的,是更复杂、更微妙的东西。 有人发现,世界上许多大博物馆里收藏的所谓米诺斯出土的小雕像都是赝品,而造假的最大嫌疑人居然就是负责修复工作的吉耶隆父子,好一个“白天修复,夜里造假”!伊文斯可能是被蒙在鼓里的,不过他贪婪搜求,也助长了作伪的气焰。而且,他很可能会觉得赝品就是真品,这也不足怪,毕竟修复出来的所谓真品跟仿冒的赝品本来就出自同一双手嘛。 凯茜·基尔还举了“内斯特指环”(Ring of Nestor)的例子。据伊文斯记述,这指环是在希腊大陆上发现的,而不是在克里特出土的,可伊文斯认为那指环上复杂的图案表现的是米诺斯的母性女神转生后的情景,而指环上模糊的印记被他解读为蝴蝶和蛹,是所谓“往生的象征”。据称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这个指环是小吉耶隆伪造的。然而,伊文思坚信不疑,他还让小吉耶隆把指环拍成大照片,然后再把图形转画成二十倍那么大,最后将整幅场景变为彩色壁画,其中,原本模糊不清的疙疙瘩瘩之处都按伊文斯的解释重新绘制过了。 假若故事到此为止,仍旧不是悖论。情节逆转,是因为最近的考古发现支持了伊文斯。原来,在离克诺索斯不远的Archanes的一座古墓中发掘出一枚金指环。上面的图案居然逼肖“内斯特指环”,甚至还有类似蛹的元素。这难道证明极端可疑的“内斯特指环”竟是真的吗? 玛丽·比尔德在文章结尾说:“也许,这些早期发掘者与修复者,已将他们自己半是发现半是发明的史前图景内化得太深了,以至于他们伪造的赝品竟能偶尔准确预测某一天将被发现的真品。如果是这样,那么米诺斯真品与米诺斯赝品之间的界线就变得更模糊了,模糊的程度简直超出了基尔小姐的想象。”我觉得,考古学上可以造一个新词了,就叫“米诺斯悖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