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历史学家,总是对历史饱含深情与痴情,有些事不讲完,绝不会就此罢休。高华先生是他们中的一个。已被书写的中国近代史,断节开裂,且布满迷津,填充了太多政治的黏汁,很多人跋涉其中,便被圈囿在内,失语成疾。高华是国内顶尖的中共党史研究者之一,严谨细致的研究、理性冷峻的表达、理据翔实且智慧有节制的叙述,让他在言论的禁地从容逡巡。读《革命年代》,你会赞叹良久,感怀深远,亦有惊心动魄,担忧后怕,他像一个勇毅的骑士。 研究中共党史的人,都会被强烈的意识形态追求所吸引,高华亦不例外。撇去政治层面的思考,仅从社会心理的角度看,一种思想体系被一个社会广为认同、接受,并逐渐习成自动排除其他思想体系,就是饶有意味的社会现象。 所以,中国近代史中,中共的思想不断地嬗变、修饬、体系化的过程,和中共思想渗入社会的过程,包括其思想的内质、渗入的手段和方式、渗入的整体历史境遇以及受众的变化,成为现代中国充满传奇色彩的一段。这传奇中,时间波澜不惊地前行,历史轰轰烈烈地变化,所有单薄的个体生命的故事,在惊喜与煎熬、挣扎与祈盼、痛苦与豪壮间反复流转,夹杂着鲜血写就的谎言。 生于1954年的高华,解剖着这段传奇。年少时代,周遭弥漫着暴力和狂热的个人崇拜,他却在内心静幽地礼沐共产主义理想的思想魅力。苏俄文学作品中的理想主义情怀,和英雄主义情结,似乎为他劈开了坚硬无比的现实世界,在暴力和恐怖的幽暗中,另一个世界的光落入内心。身逢历史转折年代,高华对中国近代史的感情,尤其复杂,对中共党史,则更甚。从党史出发,追寻一段真实的现代史,不啻一场理性的冒险。《革命年代》是这一场冒险的成果。 中国长期在通往现代的旅途中蹒跚而行,这个历史叙事修辞,总是显得太简单。中国传统中并不乏现代性的合理因子,如果能及时地善加诱发,未始不能推动现代化的发展,这是持重的历史学家余英时的判断。高华对中国社会转型的特殊性的关注,耐心而感性,“南京十年”一辑,为《革命年代》一书中笔触最细腻柔软的。中央集权官僚制到现代政府制度的转变,中国走得艰险,后人也看得压抑颤心。以党治国的南京国民政府,在建立其权威的同时,也滋养了中国本土现代极权主义的种子,它从那时生根发芽,抽枝展叶,其荫翳甚至散布到当代。 梁启超在 《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中有一句话曰:“革命可以止革命,则国家之福;革命而适以产革命,则国家之祸。”在逸仙博士领导的辛亥革命之后,以革命而催国祸,殃民继伤国,这样的故事不在少数,二次革命忝列其中。清亡民兴,国民党面对权力真空状态时,为获得全民认可和信任,施行了一系列国家现代化的政治、经济方面的努力,一度成就辉煌,别开生面。国民党以现世的美貌,获得世人认可,也因制度病疴,美貌渐成黄老腰肢粗笨,而失民心。共产党则是以摄魄的灵魂美,许以未来的美景,获得人心的,且人心一有逸慢之意,即施心计巩固阵地。 “太子”孙科,在两党斗美时,左右摇晃,隳突东西,党内政治地位随之跌宕起伏。历史的正剧,隔着时间再观之,总似闹剧。孙科一生之言行,犹如踩着高跷舞之蹈之,旁边是奄奄一息的中国宪政,生命体征从来没有强过。多少荒谬伴历史飞掠而行,高华却没有半点感慨流露其中,并不动声色地录入蒋介石在孙科死后送上的悼词:为革命元勋,器量恢宏,才识远大,力行三民主义,学术造诣渊深。 共产主义式革命在中国游走,是梁公所谓的“革命产革命”过程中的一环。中共诞生之后,即为自身的社会认可而努力,积极争取分享权力和影响力。传奇开始之时,有梨花带雨状,一番清新。随着局势的变化,中共创新词,亦推送思想杯酒于民众跟前,饮者豪情大增,未来充满希望。高华用《红军长征的历史叙述是怎样形成的?》详解美酒酿造的过程,英雄史诗,历时数年精心雕刻斟酌而成一大精神资产。长征成为执政后中共内部选拔提升的一大衡量尺表,由具体事件演化为抽象的、承载特殊意义的符号,参加过长征的人,受到党和国家厚爱重用。长征在真实叙事里变声很久之后,高华用史料,将长征从抽象还原为具体,使其发出粗浑却有生命力的声音。历史学家祛魅的过程,精湛刺激,比时代蒙魅的过程,更像魔法。 人物永远是历史的主角,大人物势灌山河,小人物则凝成一注脚、一旁白。高华在文中,对历史的注脚、旁白,充满悲悯,他的文章里,有很多在历史书上极少出现的小人物的名字,徐孟秋、何涤宙、何胃、郭潜、陈琮英、沙飞等,在高华用文字及理性搭建的舞台上,端庄出场,悲剧、喜剧、闹剧,都曾是历史的正剧。思想变化急遽的丁玲不得不说,在历史漩涡中星光闪烁又无声淹没的朱瑞,亦难绕过。 “时代湍流”,成为本书的高潮部分。执政后的中共,对民众的政治忠诚度的关注,逐日上升。当一个党派开始全面掌权时,必然需要借势国家权力的全方位扩张,来提高其权威性。社会不断承受意识形态的导入,执政党态度坚决,高度重视民众的身份和思想的一致性。从权力哲学的角度,高华为大跃进及之后一系列运动,释以合理的脉络。 历史潮来潮去,淹没多少足迹,来不及感慨,新的一页又待解读。高华说自己顺着性情,行走在历史的河流,他的宿命是,自己的文章可能归类于“历史考古学”,结论无甚意义。但是,无论如何,高华充当了真相的摆渡者,让很多人,免予跋涉在荒诞的故事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