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荣先生去世使我心里有种深深的悲痛。我和齐先生是好朋友,虽然我们二人性格不同,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齐先生是学术工作的组织者、领导者,这方面我一窍不通。我跟他在学术方面是知交。早在1954年我就认识他了, 那时他在北京育英中学当历史老师兼教导主任,我在北师大历史系当助教,跟学生一起在他们学校实习。这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彼此都很愉快。他晚年写回忆文章曾提到,在育英中学时认识了一位北师大的青年助教,后来成为好朋友,只是没有说我的名字。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各忙各的,他搞世界现代史,我搞世界古代史,彼此做的事都知道。1974年我们有一段时间朝夕相处,当时还在“文革”期间,邓小平抓整顿,中学要复课,北京市要编中学历史教材。在北京教育学院,就是展览馆对面的那条街,叫文兴街的那个地方,每天早上我们提着书包上班去,晚上下班一起走,谈教材也谈了许多教材以外的学术话题,交流看书的体会,涉及古今中外,谈得很深。说到搞现代史的难处,他说:“家和,你讨个便宜,搞古代史,问题好办多了;搞现代史,真是很为难啊。”有个典型例子,那时的教材要讲亚非拉,因为报纸上曾经说蒙博托是刽子手,杀害了卢蒙巴,因此编教材也得这么说。他就是这样起草的,说蒙博托是刽子手。在稿子打出校样时,蒙博托访问中国,受到毛主席接见。我说:“坏了,老齐啊,你这回又犯错误了,你真是死不悔改。”他冲我苦笑说:“家和,你看,现代史这些东西怎么写啊?” 北师大历史系有位叫朱庆永的老先生,也是清华大学毕业的,乔冠华的同学,留英的,后来又到莫斯科。有一次朱先生问我:“你认识齐世荣吗?”我说:“认识啊。”他说:“他的世界现代史研究不一般哪。”我就问:“怎么不一般?”他说:“齐世荣要从档案中研究世界现代史。”当时我心里一惊,如果不是朱先生告诉我,我没想到中国做世界现代史的人还能想到要看外国档案。后来我跟齐先生讲这个事情,他说:“家和,我跟你讲,第一,我想看档案,但那时不可能;第二,我就是真看了档案也没法做研究。”齐先生有档案意识,但没有条件。他下功夫最大的就是绥靖政策,这个东西很晚才拿出来。那时候世界现代史没法儿做,我发现他老兄闲着时爱看各种晚清、民国的笔记。我见过他借的两本书,一本是晚清学者平步青的《霞外捃屑》;一本是刘禺生的《世载堂杂忆》。我说:“你还看这些书?”他反问我:“你也注意这类书?”我告诉他,我翻阅过,但只是随便看看。我们交谈的领域广与我们都看杂书有关。不过他看笔记之类的书,是为了扩大治史资料,写文章派上用场。我呢?看了只是为了玩儿,白看了。我跟齐先生性格不同,但却是好朋友,用孔子的话讲,他是狂者,“狂者进取”;我是狷者,“狷者有所不为”。我是个腐儒,说好点儿是个书生。但是我两个谈书、聊掌故,很投缘。谈多了我才知道,实际上他的中国史修养是很深的。 第三次共事就是吴、齐本《世界史》,吴先生和他主持这个教材。他们二位是总编辑,我是其中一个分册的主编,我们又在一起工作,谈的事就更多了。近些年又是搞中学教材,他作咨询委员会的副主任,我是咨询委员,往来又很多。2015年6月23号,当时我老伴儿病了,有个教材的事,他说:“家和,你要来一趟。”我去了,那天吃饭时他跟我说:“家和,我们俩个见一面少一面。”7月份又因教材的事见了一次,他还跟我讲这句话。我说:“你别这样说。这多不好,应该见一面高兴一面,又多一次。你是减法,我是加法。”我怎知道,这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但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我跟他的关系就是从历史教学、学术交流开始,到历史教学、学术交流终止。他的学问和为人,大家都是知道的,我说说我的感觉。 有人问,齐先生这么大学问,为什么不写专著?这个事我们聊过。他问我:“家和,你说什么是专著?”我说:“你问我什么是专著,一下子把我问住了。”他说:“你我是老朋友,还不说实话?”我说:“什么叫专著?说实话,很难回答。”他说:“你这话讲得对,现在我们很容易把一部书写大了,把东西一拼一凑就是一部专著。你说这个就叫专著吗?”我说:“当然不算,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轻易地否定这些东西。”他说:“我跟你谈,就是我们俩人谈,你说,专著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解释说:“专著应该是以一个问题作为中心,从多方面、多层次,原始材料、二手材料、三手材料……,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你都清楚。这样写出来的一个东西叫专著。你说是不是?”我说:“当然是。”他说:“这样的专著太难写了。”他又问:“家和,你怎么不写一部专著?”我说:“我怎么能写专著呢?我写点文章就满吃力的了。”他又讲:“你看看陈寅恪先生,有什么专著?都是文章,也不多。再看看陈垣先生,写的也都是文章。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明白,要用他们的水平要求现在的专著,不可能也不现实。我觉得有个时代问题,不过他提出的标准是对的。这是他对专著的看法。 齐先生是个“大家”,这他还能接受。他跟我说过:“家和,我们现在硬是一再宣称这个是权威,那个是大师,那个是泰斗;我们不要轻易把别人说成是泰斗、大师,绝不要轻易地说。你说呢?”我是个狷者,我不愿意否定别人。于是他讲了清代的很多学者,我很惊讶他知道那么多。最后他说,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他对前辈先生包括他的老师,都没有称为泰斗、大师的,没有。他很崇敬的老师,如邓之诚先生,那么渊博,该说什么他也说。他还问我:“家和,咱们自己是不是大师?”我说:“当然不是。”我问:“你呢?你觉得是吗?”他说:“你还不知道我?”所以,我在任何场合,从来没有说过他是权威、大师。我如果说了,他会觉得我是在起哄。我觉得在这方面他对自己有更严格的要求,他也严格要求别人。 他做学问非常注意外国的新书,还注意中国的目录学,注意中国的掌故。譬如梁启超先生,有多少个名字?梁启超、梁卓如、梁任公,等等,这些名字在当时很有讲究。从《左传》开始,一个人就有三四个名字,《左传》都有记载。注意这些知识有什么用呢?了解他的求学经历,求学网络。他说,仅仅知道史料的作者还不行,还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做这个书的时候师承是什么?朋友是哪些人?有什么影响?从这些方面了解这个人的特点。这实际就是陈垣先生重视学谱的关键所在。我觉得他是行家,让我从心里尊敬他。他讲,做学问不能薄得像纸一样,读书不能不了解作者,你看《四库提要》哪一个不对作者有详细介绍?的确如此。正如孟子所言:“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孟子•万章下》) 他要求真正的学问要做得又宽又厚,不能是直线式的前进。我曾对他说过,你不能那样要求现在的中青年,甚至不能要求我们这一代人。现在搞世界史的还有几个人能兼顾中国学问?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不现实。我是个狷者,就这样说。不能怪中青年学者,你没教给人家嘛!怎么打人家屁股?他也认可,说:“家和,不用打了,我们所做的事也不如老一辈。那还说什么?是中国整个国运造成的。”实际就是这么一个悲剧,中国从清亡至今不过才一百多年,很多好的传统都丢掉了。他提倡做学问要宽、要厚,他自己就是这样。2014年他写《史料五讲》,每写一篇就寄给我一篇,再打电话:“家和,你要给我提意见。”他要我给他提意见,我不够资格,因为论掌故我没有他知道得多。他很注意近代,我没有他知道的那么多。 最后我讲他的为人。他性情耿直、急躁,这是一方面,但不是不能听别人的意见。我觉得只要跟他好好地说道理,他能够坦然接受,而且相当平等地对待人。但是你别在他面前耍大牌,他火气来了压不住,跟我们同辈人也会发火。平常开会他总喜欢坐在我旁边,一次开会,有位老朋友发言,没有考虑别人的感受,话说长了。他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座位后面来回走动。我以为他是坐久了,想活动一下,忽然他发火了,说:“你的话太长了,拿我们当小孩子了!”说完离开会场。会后我跟那位老朋友解释说,老齐就是这个脾气,你别在乎。那位朋友说:“没关系,都是几十年的老熟人了,我不在乎。”他到家后给我打电话说:“家和,今天我放炮了。”我说:“放心吧,人家说没事。”你看,他发火之后也觉得不妥。他尊重别人,尊重别人的时间,他有这方面的修养。他自己讲话从来不啰唆,去年7月3号最后一次讲话,他还是这样。他是有自律的人。 我已经87岁了,上面说的都是心里话,以表示我对他的怀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