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斜对面的屋子里,几个学生在无声地叠纸鹤,叠好了的就放在桌子上,已经摆成白色的一片。我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不忍再看,就关上门,默坐着。想起就在前不久,中午在学校餐厅吃饭,碰见郑利华教授,向他问起章培恒先生的近况。郑利华是章先生的学生,常常陪侍,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向他打听章先生的病情。这次他说,和章先生聊天,章先生开玩笑道,张新颖说请我吃饭,到现在还没有请。我听了,仿佛可见章先生其时的语气和神态。这个玩笑让我很开心,我想着,既然章先生还记着这回事,那等他病情缓和,能够出来吃饭时,我就真可以放下怕打扰的顾虑,好好请他。 等来的是去世的消息。 我入大学那年,1985年,章先生是系主任,给新生讲话,别的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个意思,就是,中文系是培养文学研究人才的,不是培养作家的。对一群刚刚高中毕业、怀抱文学梦想却什么也不懂的我们来说,多少有点当头棒喝。不久章先生就不再做系主任,也没有给我们这一级上过课。没上章先生的课是很遗憾的事情,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重回复旦读博士的时候,还跑去听章先生偶尔给本科生开的讲座。 章先生多次讲过,他一生所学,主要得益于三位老师,朱东润先生、蒋天枢先生、贾植芳先生。我做了贾植芳先生的研究生后,就有很多机会接触章先生,这样的机会,又大多是在饭桌上。贾先生家里酒席常开,围坐的是老中青几代学生,随兴谈笑,海阔天空。章先生自己也喜欢请客,邯郸路国定路口的小饭店红墙、蓝心,有几年是常去的地方,直到饭店拆除。章先生喝酒是有名的,常常意犹未尽,约好一群人第二天再来。要说我欠章先生酒饭,那可不止一次两次。 按说这样就该熟起来了,其实并不,我心里对章先生始终是敬畏的感觉。我向他请教过关于鲁迅、关于周作人的问题;离开学校工作以后,还曾到他家里听他谈武侠小说。我有时候会想,章先生以古典文学研究为业,可是比我这样的专门研究现代文学的人更懂现代文学;就连武侠小说,我一度迷过,可也远远没有章先生读得多。 记得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一次晚饭后走在国顺路上,我问章先生:“《全明诗》什么时候能编完啊?”章先生主持《全明诗》的搜集、整理、编纂,规模巨大,他的要求却极为严苛,一丝不苟,那时候刚出版了两册还是三册。章先生的回答让我心里一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震撼:“恐怕到我死的时候,还没有编完。”年轻如我,真的很难想象和理解,一个人会那么严肃认真地做一件在有生之年不能完成的事情。 我硕士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工作落实得晚,研究生院的人说,因为我是从山东来的,档案已经寄到了山东省教委,应该回山东找工作;我要留在上海工作,必须先征得山东省教委同意,拿回档案。我实在想不到还出了这样的事。章先生听说后,让人带给我一封信,信是写给山东省教委一个熟人的。拿到章先生的信我很意外,我根本没想到要为这样的破事麻烦章先生,更不知道章先生有这么一个熟人。后来这封信没有用上,因为我的档案根本就没寄到山东省教委,那边的人说你要在上海工作根本就不必他们同意。我这才明白是研究生院为了早早完成他们的分配工作,要早早把我打发走。应该感谢他们,使我有了章先生的信,保存至今。 一晃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再年轻,倒是一点不觉得章先生老。不幸的是章先生罹患癌症,反反复复地治疗,遭受长久的折磨。章先生生病之前,从早到晚都是在办公室,连吃饭也常常是钟点工送来;病重之后,就只能在家里和医院之间进出。偶尔见到他几次,谈起自己的病,他总以特有的幽默,开开自己的玩笑。 《中国文学史新著》就是在重病期间完成的。章先生坚持出席了这部著作的专家座谈会,却只能坐一段时间,就不得不离席。我受邀参加座谈会,心里很清楚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发自对章先生的敬仰,我谈到阅读时一种真切的感受:章先生固然是一位主要精力用来研究古代文学的学者,但是我觉得这部书是强烈体现现代文学精神的中国文学史著作。章先生为什么对人性和人性的发展“耿耿于怀”呢?我觉得这里面有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几代中国人艰难挣扎的痕迹在。从这个角度讲,这部书不仅仅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著作,而且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我们今天的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会成为后世研究今天的对象。我还说,这部文学史的雏形,应该是课堂上的文学史教学。有个性、有自己想法的文学史教学是复旦的一个传统,在这样一个传统里面诞生这样一部文学史,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顺理成章的事情仍然困难重重,不身在其中,总难体会。现在章先生走了,该是轻松了吧。倘若章先生能够对自己的此去说点什么,他会不会还以那特有的语气、神态,再开个玩笑呢? 2011年6月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