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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重远老师离开我们一年了，想写一篇小文纪念他。金重远先生是我名副其实的老师，一位永难忘怀的老师。 大约是1981年夏季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去金重远老师家。作为“文革”后第一届世界史专业硕士研究生，我们即将进行毕业论文答辩。我的导师王养冲教授邀请金老师担任论文答辩委员会委员，要我把论文送交他。我骑着自行车直奔金老师家。他当时住在北京路一条旧式里弄里，正在灰暗的斗室中照料孩子，见我来到，立即放下手上杂事，与我攀谈起来。他说“文革”以来已很久没有参加研究生论文答辩了，这次能担任答辩委员十分荣幸和高兴。他对我的论文题目很感兴趣，说在苏联学习法国史时就读过许多关于拿破仑远征埃及的故事。在我介绍了自己的想法后，他说在没有读完全文前不能做什么评论，会仔仔细细地读文章。在后来的论文答辩中，金老师对我提出了许多尖锐的问题，同时也对我的论文给予高度评价。如果没有认真读过论文全文，这样的问题和评价是提不出来的。 很多年后，当我的博士学位论文进行答辩时，我的导师陈崇武教授又请金老师参加，并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我博士论文的题目是《犹太人与中国》，有近40万字。金老师对这个题目并不熟悉，却认真地通读全文，还查阅了许多相关资料，密密麻麻地写了读文札记和备忘录。在答辩时，他的提问和评论一针见血，既肯定了论文的成功之处，又指出了不足和缺陷，对我后来修改并出版这一成果有重要的指正作用。 两次答辩，使我获益匪浅，不过，金老师对我的帮助和影响并不只是这两次答辩，而贯穿于我和他30多年的交往中。 金老师赠我的《20世纪的法兰西》仍然在我的书架上。这部力作长达50余万字，资料翔实，论据确凿，全面阐述了20世纪法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军事、外交等方面的发展和演进，是他几十年心血的凝聚。他曾对我说，有时为了考证一个史实，他不得不查阅法、英、俄等多种外文资料，将史家的许多说法反复比较，直到找到其中最令自己信服的一说为止。我想，他之所以能成为大师，离不开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 由于留苏经历，他对苏联历史研究情有独钟。然而，他从不满足于几十年积累的那些对苏联历史的传统见解。早在苏联解体之前，他就说过，关于苏联发展的很多传统说法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政治产物，缺乏历史事实的依据。随着苏联解体后档案材料的解密，他立即如饥似渴地研究新史料，对许多老问题提出了新见解。例如，他反对以非黑即白的标准来衡量苏联的一些具体政策，认为苏联进行的毕竟是史无前例的探索，虽有错误，后人总有可鉴之处；根据解密档案文件，他指出1948年的苏南冲突主要是国家、民族利益之争，并非纯粹的意识形态纷争；对中苏关系，特别是1959年后中苏关系破裂、乃至进行公开论战的历史，他也根据新发现的史料提出了独到而又公允的见解。 他2010年出版的新作《百年风云巴尔干》考察了巴尔干地区复杂的民族、宗教关系，剖析了“巴尔干火药桶”形成的历史原因。我曾经研究过奥斯曼帝国兴衰史和“东方问题”，对巴尔干问题很有兴趣，因此将他送我的书仔细地读了一遍，十分惊叹书中史料的丰富。有一次向他问起此书的资料来源，他颇为得意地说：“要研究巴尔干历史，光听英、俄列强的说法不行，还要看看巴尔干人自己怎么说，我蹩脚的塞尔维亚语、保加利亚语这次发挥了作用。”原来，为了写这本书，他还收集了塞尔维亚语、保加利亚语的史料。 把他签名赠我的著述放到一起，不但有他精通的法国史、苏俄史著述，还有关于二战史、拉美史、波兰史、德国史、西班牙史、土耳其问题、日本问题等各方面的著述，如《第二次世界大战百科辞典》、《20世纪的世界：百年历史回溯》、《墨西哥之梦：小拿破仑美洲覆师记》、《半岛战争：大拿破仑伊比利亚覆师记》等等。他不但善于剖析政治、经济、军事问题，对文化问题也颇有研究。他的专著《炮火中的文化：文化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从文化的角度来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国内首次全面介绍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文化发展。 金老师是历史学家，但对现实问题十分关注，而且长于剖析热点问题的历史根源。我曾邀请他参加每两年举办一次的中亚和上海合作组织国际研讨会。由于他对苏联的发展和解体很有研究，因此在会上就苏联解体后中亚的发展、中亚-中国-俄罗斯三者之间的关系及新生的上合组织提出了很精辟的见解，并用英、俄两种语言直接与外国学者进行交流。“9·11”事件后，他对国际恐怖主义的历史根源和发展演变也发表了独到见解。由于他善于以史论今，因此谈问题时总比那些只看今日、不知历史的人深刻的多。 每年世界史学会召开年会，都要请他讲话。无论是在担任副会长的时候，还是卸任副会长后，他从不推辞。金老师讲演时从不用讲稿，他总能抓住热点问题随意发挥，侃侃而谈，吸引听众。 金老师的世界史学术功底十分扎实，这尤其表现在其使用外语的超强能力和独到的史学研究方法两方面。 金老师精通俄、英、法等国语言，还能使用德语、西班牙语、塞尔维亚语、保加利亚语等。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留苏期间，他用使馆发的零用钱到学校附近的旧书店里买各种语言的旧书。列宁著作的俄文版本，马克思、恩格斯原著的德文版本，雨果、大仲马、巴尔扎克小说的法文版本，都是一本又一本地从旧书堆里“淘”来的。他通过“啃”这些原著，大大提高了外语水平，一年考一门外语，5年通过了俄语、法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5门考试。1980年代初，王养冲老师请法国革命史权威索布尔教授来华东师范大学讲学，金老师经常用流利的法语与他展开交流，令我们印象深刻。我们世界史学会与外国学者交流，凡需同时使用多种外语，还涉及历史、政治、经济等多方面内容的，一定要请他出场，他也总能应答如流。 在史学方法上，他强调微观研究与宏观认识相结合，以具体案例研究为基础，构建宏观史学理论体系。他所倡导的分散与整体的分合世界史体系独树一帜，为研究人类发展史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和方法。有学者指出：他所谓的“分散”，是指世界史的视野从传统的政治史、经济史、国际关系史扩展到科学技术与思想文化史，在地理范围上则从欧美扩展到广大亚非拉国家；他所谓的“整体”，在宏观上是指将历史现象从本质上精心编排，归纳出各个历史阶段的总体特性，使各个分散的历史事件在历史主题的统领下成为具有内在联系的有机整体，而在事件跨度上强调历史长河发展的阶段性和整体性。金老师对战后世界历史的通盘审视和20世纪百年历史的整体考察都体现了历史发展的整体性研究视角。他主编的《战后世界史》，是运用分合世界史体系的初步探索。此后在他主编的《20世纪的世界：百年历史回溯》中，又使分合世界史体系进一步完善。 由于扎实功底和卓著成果，金重远老师荣获法国政府授予的“棕榈教育骑士勋章”和俄罗斯普京总统颁发的“圣彼得堡三百周年荣誉勋章”，还获得了全国优秀教师、上海市优秀教育工作者称号和复旦大学“校长奖”，并被评为复旦大学历史系首席教授。 金老师走了，但我总觉得他还在上课，对学生娓娓道来，对我们谆谆教诲。金老师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作者为上海市世界史学会会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