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8日,我正在沙特利雅德参加杰纳第利亚遗产文化节,惊闻黄时鉴教授于当日在杭州去世的噩耗。本欲当即草拟讣文,周告师友。但悲痛难制,思绪杂乱,竟不知如何着笔。12日赶回杭州,参加了极其简朴的遗体告别仪式。数日以来,先师的音容笑貌日夜萦绕,二十年往事历历在目。遂撰此文,以志悼念。 先师1935年出生于上海,1953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1958年大学毕业后在内蒙古大学工作,1979年调到杭州大学工作。1995年春,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使我成为先师的博士研究生。从此之后,一直跟随先师读书探史,析疑求真,面聆教诲。 先师学术兴趣广泛,知识渊博,几乎不受什么专业的限制,一个小小的问题,都会激起强烈的求知欲。记得有一次下课后闲聊,先师随意谈起他在内蒙古骑马的经历。他说,由于马跑起来是上下颠簸的,所以骑马时不是真的座在马背上的,而是要用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同时双脚要有力地踩在脚蹬上,否则庇股会被震痛;如果没有马蹬,直接骑在光背马上奔跑,那就需要很高超的骑技了。我顺便和他讲起国外关于驯马起源问题的一些研究进展。他听后兴致盎然,当即说我们合作写一篇关于骑马的文章吧。先师和我合作的《马的骑乘与游牧文明的起源》一文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在先师的鼓励和督促下,我自己还单独写出了《车子的演进与传播》一文。现在回想起来,我与先师合作进行的几项研究,都是随兴而起,并是不为了申请什么项目而刻意规划出来的。没有任何功利之目的,纯粹出于志趣而随兴为之,如此快意,人生几何? 1998年秋,我在历史系资料室一个角落里意外找到一幅尘封已久的《坤舆万国全图》禹贡学会1936年影印本,非常开心,当即带到先师家中。我们一起讨论到深夜,最后决定对此进行专题研究。起初以为可以比较容易地将利玛窦世界地图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但没想到越来越复杂,结果两人整整花了五年时间才告完成。先师对此曾有这样一段文字:“我们在其中踽步前行,兴趣盎然。雪球越滚越大,天地浑仪转动,场景引人入胜,情况扑朔迷离”,“在收集和披览更多文献和地图以后,终于峰回路转,见得新村。”正是在这种充满挑战和乐趣的研究过程中,先师引领我一步一步进入学术殿堂的深处。 今年农历年初四,我获悉先师再次住院,到杭州前去探望。我告诉他,即将赴澳门去参加关于罗明坚中国地图的一个学术会议。他在病床上饶有兴致地谈起对罗明坚及其中国地图的看法,并且告诉我,他在意大利昂布罗修图书馆访问期间,曾看到过一批中国地图学资料,或许可能与罗明坚有关。他叮嘱我,如果有机会,应当对昂布罗修图书馆的这批地图学资料进行深入研究。我们从古代中西文化交流,谈到当今西方文化在中国的大规模传播。当我得知春节期间医院伙食比较单调后,我向先师推荐星巴克的一种熏肉卷作为晚饭,他欣然答应,但同时又叮咛,如果附近没有星巴克就算了。我虽然不敢肯定星巴克有多远,但告诉他一定能找到的。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先师购买东西。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真令人感慨。后来,先师的家人告诉我,这是先师最后一次与别人交谈那么久。 先师严谨治学,审慎求真。他的人生,也恰如其治学,热情而严谨。先师胸怀坦荡,清高纯洁,为人正直,处事公平。虽然看起来比较文弱,内心却非常坚强,不为世俗所动。2001年底,先师刚到退休年龄,便不假思索地毅然办理了退休手续,与单位脱离了工作关系。此后,先师以退休老师的身份被邀请到复旦大学、台湾清华大学、意大利昂布罗修图书馆等学术机构从事学术研究。先师去世前,留下了不发讣告、不开追悼会的遗嘱。在遗体告别仪式中,面对着先师安详的遗容,无限崇敬油然而生:活在人间,一个博学正直的教授;去世之后,一位令人缅怀敬仰的学者;是生是死,都与什么“世界一流”的大学无关。铮铮风骨,能有几人?吾以吾师为敬! 3月25日,我与师弟徐海松、师妹杨雨蕾一起到医院。此时的先师已经昏睡过去,我不知他是否意识到我们的到来。没想到,这次探望竟成永别!走出医院后,我对徐海松和杨雨蕾说:“看着老师躺在病床上与病魔抗争的坚强形象,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与我是如此的接近。”告别先师的遗体,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是的,每一个人都是不自觉地来到这个世界的,最终也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于是,每个人都要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问题:如何打发这个终究要结束的人生?有的人把生命用来追求权力的荣耀,有的人用生命来追求肉体的享受,也有的人用生命来追求心灵的满足。任何一种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似乎都是无可厚非的,都有其合理的一面。但无论如何,知识与真理始终是人类亘古不变的永恒的追求。正是这种追求,使人类在横流的肉欲中免于彻底堕落。先师正是一位终生追求知识与真理的楷模。变幻莫测的人生旅程中,遇上这样一位老师,何等幸运! 好好安息吧,黄老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