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俪生 他是“老一代清华精英”,曾创办清华文学会,编过《清华周刊》和《副刊》;他曾站在“一二·九”学生运动的最前列;《左联辞典》里编有他的词条;他是光明日报《学术》周刊两位创办者之一;他是山东大学史 学“八大金刚”之最年轻者;他还是中国新史学的开拓者之一。他就是著名历史学家赵俪生教授。 2007年11月27日,这颗“仍然非常好用”的大脑停止了思考,而他带走的,绝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九十年春秋。 投笔请缨 1935年的“一二·九”运动中,赵俪生站在运动的最前列;两年后,未等毕业,清华大学大三学生赵俪生,就主动投身到抗日救亡运动中去了。 赵俪生,1917年6月出生于山东省安丘县。他高中时就开始读鲁迅的《呐喊》、《彷徨》,周作人的《雨人的书》,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并逐渐走上新文艺的道路。1932年,赵俪生在《胶济日报》上以“枕秋”笔名发表白话诗《小羊》、《小小的白帆》;次年,与另外六名同学组织“浪花文学社”,在《胶济日报》上每周出半版文艺专版,人称“浪花七君子”。 18岁时赵俪生考入清华大学外语系,同班同学中有王遥、韦君宜等人。“当时同学已经分派,即所谓左、中、右。”赵俪生在《篱槿堂自叙》中回忆道。作为接受过“五四”熏陶、具有进步思想的新青年,他参加了左翼作家联盟和民族解放先锋队。 在清华时,除了学习本专业课程,赵俪生还旁听俞平伯、朱自清、闻一多等人的课,受闻一多影响最深。在中学读书时,赵俪生就在伯父的书斋里见过闻一多。他在文章里回忆说,闻先生“搞考据、搞训诂……在沉潜之余,还有见解、有议论,这些议论对我们学生来说,启发很大。”1946年,闻一多在昆明遇害后,赵俪生发表《混着血丝的记忆》,登载在上海《文艺复兴》上,深情哀悼,并谴责反动者的罪行。 清华三年,赵俪生继续他高中开始的翻译爱好,第一篇译作是华兹华斯的诗《我们是七个》。1935年和1936年,赵俪生翻译了苏联长篇小说《孤独》,并发表了几篇小说。 倘若国家太平,赵俪生或许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翻译家或作家。然而,日本侵华使得“华北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为了早日驱赶敌人,赵俪生把“新文艺”梦想藏于心底,毅然投身山西抗日队伍。 在山西,赵俪生是第二战区抗日前线的游击战士,曾任第二战区政治保卫队营教导员。期间,他结识了同在第二战区总动员委员会下属的“西北青年工作团”工作的高昭一,不久结为伉俪,从此相濡以沫68个春秋。 打游击期间时有凶险发生。婚后,赵俪生到山西离石县动员实施委员会工作。有一次,他和高昭一等人奉命赶往碛口,途中在一个叫骆驼局的小山村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尖兵报告:“敌人已超过我们前头五里,也往碛口进军。”部队不得不取消碛口之行,迅速转入山区。就这样,他们被敌人围困在王老婆山上三角地带,许久才转危为安。 1938年3月初,为保全实力,离石县动员实施委员会计划遣散非战斗人员,把赵俪生、高昭一等五个知识分子介绍去延安进修。在孟门古渡口渡黄河时,赵俪生乘坐的筏子被水冲散,护送他们过河的一个侦察连长一手拉着赵俪生,一手拉着高昭一,在岸边接应的老乡指挥之下,幸得脱险。 卸甲治史 赵俪生常说,自己从事历史研究是“半路出家”。 1939年,赵俪生因病离开部队,为了生计,先后到陕西几所中学讲授英语。因周围有特务,赵俪生与叶圣陶、郑振铎等人的通信被特务查看。赵俪生觉得“新文艺看来是弄不成了”,于是开始了从新文艺向史学“跳槽”的过程。 为了研究史学,赵俪生开始“追补”史学基础。 说起追补,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1931年7月,赵俪生初中毕业,名列全班第七,但数学只考了45分,这让自尊心强的他很难堪。于是,他开始“追补”数学。“我跑到中山路劈柴院门洞里一次买了十本很厚的数学练习簿,下决心把小代数、平面几何、大代数、解析几何‘一锅下’。别人晚自习最多算30道题,我至少要算90道,算不完不睡觉。”这样不到一年,赵俪生的数学已经经常考90多分了,有时甚至考满分。 从此,赵俪生养成了追补的习惯,在学习二十四史和《十三经》的过程中,以及“文革”后期学习法语,他都用了“追补”的方法。 赵俪生白天要教书,就选择晚上搞研究。在陕西蔡家坡雍兴高级工业职业学校,他要讲授英语、国文两门课程。当时教员宿舍电灯只亮到晚上10点,10点以后,赵俪生就点起蜡烛,窗上挂起黑布帘,将书桌抬到墙角,偷偷工作到深夜,甚至通宵。 赵俪生对史学研究极其投入。三女儿赵絪回忆,父亲会就一个题目思考很久。他先查阅大量资料,然后跟母亲讨论,有时通宵达旦,“父亲擅长宏观把握,而母亲会在细节上说出启发父亲的意见。”经过这些准备之后,赵俪生进入写作阶段,“他写论文都是一挥而就的,从不修改第二遍,只是在需要时改动一两个字或标点。”写好后,赵俪生把论文往信封里一装,然后孩子们迅即拿到邮局投递。而写完一篇论文的赵俪生,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得先大睡一觉,然后再休息好几天。 1946年底,赵俪生作为西北地区代表,应邀出席在上海召开的“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复员大会。1947年,他在天津《大公报》胡适之主编的《文史周刊》上发表《清初山陕学者交游事迹考》,与胡适、陈垣的论文在同一版面。这篇论文成了他的学术“成名作”,当年夏天,他被聘为河南大学文史系副教授。 筚路蓝缕 1949年10月,赵俪生在《新建设》上发表《论中国新史学的建设问题》,提出“马列主义原理与中国具体史料的结合,是中国新史学建设的必由之路”。这一论文不断被引用,“这是研究新史学绕不过去的一篇论文。就凭这篇论文,赵俪生在中国新史学里就应该占有一席之地。”兰州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汪受宽教授说。 当时的新史学被另一史学大师向达称为“五朵金花”,即主要讨论古史分期、农民战争、土地制度、民族关系与民族融合、资本主义萌芽五大问题。赵俪生的学生秦晖说:“赵先生对其中三朵‘金花’都有很大贡献:对农民战争史他有公认的筚路蓝缕之功,土地制度史他建立了自己的研究体系,古史分期和社会性质讨论他也是其中‘魏晋封建论’一派的重要学者之一。但使赵先生出名的并不在于对‘魏晋封建’的具体论证,而在于他对此说的理论基础,即马克思关于‘古代东方’和‘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思想所做的阐释和发挥。” 1950年,赵俪生到山东大学任教。凭借才智悟性与勤奋,三十出头的他即跻身山大名教授之列。 初到山东大学,赵俪生就开出中国农民战争史课程,为全国首创。当时高昭一是赵俪生的助教,夫妇俩全身心投入工作,寒、暑假都从没休息过。三五年内,他发表了十余篇研究农民战争史的论文,1954年出版了新中国第一部农民战争史研究专著《中国农民战争史论文集》(与夫人高昭一合著),在此前后还发表了许多论文,出版了一些小册子。“这一时期赵先生形成的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范式,直到上世纪80年代仍主导该领域。”秦晖说。 汪受宽说,赵俪生对农民战争史研究发凡的影响,还在于他培养了一批出类拔萃的学生,其中以孙达人、孙祚民最为知名。他们两人后来分别成为农民战争史研究中“左”、“右”学派的代表,使农民战争史从无到有,风靡一时,成为一门显学。后者把“皇权主义”和“让步政策”论系统化,引来铺天盖地的批判;前者把赵俪生的观点往“左”的方向引申,提出“反攻倒算”说,轰动一时。 1978年,赵俪生开始研究中国土地制度史,这是他农民问题研究的深化。虽非“开山”,但他在这一领域20余年的耕耘,成绩人所共知。 “五绝”教授 “解放前,中国高等学府历史课讲得最好的是钱穆,解放后,则首推赵俪生。”华东师范大学著名历史学家王家范如是评价。 据家人讲,赵俪生在讲课前,都要闭门备课。每次讲大课以前的准备,高昭一用“如临大敌”几个字来形容。 “俪生先生讲课的气势和激情,以及他雍容大度的风姿,确实是一门艺术,是难以企及的,应该总结出一本大书。”在山东大学听过赵俪生讲课的赵淮青说;著名学者蓝翎回忆,有一次听先生讲课后,他兴奋不已,模仿先生讲课的神态,两手平伸,双目前视,大声直呼:“回到康德那去吧!”恰好被赵俪生大女儿赵绛听见,回去在父亲面前学了一遍,赵俪生并不气恼,而是给了蓝翎一个“调皮鬼”的评语。 中国当代著名教育家江隆基担任兰州大学校长时,曾亲自带领崔乃夫、丁桂林等学校领导,连续听了赵俪生两年的中国通史课。江隆基评价,“听赵俪生上课是莫大的享受。” “我上课是理论派和考据派的折中使用。我教课的特点是,每教一段,先对这一段历史作一个总述,我在备这一段总述的时候,要花很大的工夫,有时候要翻二十四史里的很多东西,把脉络理清楚……既有考据又有理论,学生很喜欢。”赵俪生在《篱槿堂自叙》中写道。 金雁是兰州大学历史学院世界史方向的研究生,她回忆说:“先生上课时极投入,常常达到忘我的地步。你会感到他深深陶醉在自己的研究里,是先感动自己,然后感动听众。听他的课时,我脑里总会闪过一个念头:很像京剧舞台上的‘威武大将军’……后来我们总结了赵先生上课有‘五绝’:一绝是板书,二绝是文献,三绝是外语,四绝是理论,五绝是博而通。” 1978年,兰州大学决定让赵俪生招收研究生。赵俪生一次就招了土地制度史和农民战争史两个专业的研究生,录取了7人,合编为一班,全部课程都由他一人承担。“每逢俪生上完三节课回家,即使隆冬季节,他的衬衣、衬裤都被汗水湿透了。”高昭一回忆,名义上是7名学生,其实教室里挤得满满的,所有文科高年级大学生及新入校的文科研究生,都来听他的课。 赵俪生惜才。1978年第一次招收研究生时,秦晖考试成绩优秀,可只有初中学历,而且先天性青光眼,右眼失明,左眼视神经萎缩,矫正视力仅0.7,录取时阻力很大。赵俪生放出话说:“如果不招秦晖,我就一个也不招了。” 赤子情怀 赵俪生是个性情独特的学者,金景芳先生曾评价:“颇倜傥自喜,不以岸异为非。论学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于同时代人少所许可,以是每不见谅于人。然先生实胸怀坦荡,无适无莫。当其与友人纵论天下事,热情奔放,不可羁勒,盖其天性然也。” 不吸烟、不打牌,赵俪生唯喜喝浓茶,听京剧,写字画画。可他的性格为不少人所诟病。“俪生从年轻到老脾气甚急,有时候暴躁,似乎是有周期性的,所以往往在对待外部事务上,不该忍的他忍受了,却又在该忍的时刻爆发出来,得罪了许多人。”高昭一说。 赵俪生曾任华北大学第四部研究员,济南市市政府秘书,中国科学院编译处副处长、中国科学院学习组组长、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副院长(陈伯达等)学习小组组长,“有这些光环作后盾,假如我们的先生再圆滑一点、平庸一点,日后身居高位自是不难。”山东大学的乔幼梅说。 赵俪生对子女非常严格。当问到父亲是否打她们时,赵绛和赵絪都点头。严要求的背后是“父爱如山”。赵絪至今不会查汉语字典,原因在于父亲是她的“活字典”。小时候看到哪个字不认识,父亲能很快说出详细解释,“比字典的解释清楚多了。”赵絪该读书时恰逢“文革”,家里也没条件供她读书,“就这样被耽误了”,可知识和见识却比不少上过大学的人多,举止也有其父风范。“如果说我上过一所大学,那就是我的家教;如果说我有一个老师,那就是我的父亲。”赵絪说。 赵俪生是严师,却极少骂学生。杨木说赵俪生从未骂过他,只有一次赵俪生躺在病床上时,跟看护他的女儿埋怨说杨木不把写的东西给他看,这段话恰好被门外的杨木听见了。“每次去看望赵先生,他都把我的包拿过去翻翻,看我带自己写的东西来没。”赵俪生每一次的失望,让杨木心里难受。最近,杨木的百万字著作快要完成了,“可是再也没有机会让赵先生看了。” 经历了旧中国的苦难和新中国的昌盛,赵俪生的命运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如今,他走进自己曾经研究的历史,功过留给后人评价。“可杀方知是霸才,心高云汉舌风雷,可怜盛世存儒雅,好近班书酒一杯。”山东大学殷焕先教授(已故)赠的这首诗,或许最能概括赵俪生波澜壮阔的一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