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刘绪贻,是在一个炎夏的午后。 老先生的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石灰斑驳的墙壁将夏日焦躁的蝉鸣和屋内的宁静凉爽隔离,述说着老人自在安乐的晚年生活。刘老的书房有个颇有意味的名字:“求索斋”。在这个号称“武大一宝地”的狭小空间里,满墙的书柜从天花板直落而下,九十五高龄的老人以茶待客,和记者侃侃而谈。 自1947年回国到武大任教,从刘绪贻手走中出来的青年俊杰不计其数,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刘老“为人师”的成就毫不为过。倾囊相授、关怀备至,这些在学术上求索的年轻人是刘绪贻的学生,也是他的孩子。时至今日,刘老仍能清楚地道出许多学生求学时的故事、性格、思想、乃至近况。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而在刘绪贻身上,“老师”二字的含义不仅如此。他是恩师,也是慈父。 最好的学生——韩德培之子 聪明、努力,是刘老谈到爱徒时最喜欢用的两个词。 “最好的学生?……应该是韩铁吧,他中文、英文底子都好,非常聪明。”聊到自己最喜欢的学生,刘老的脸上泛起欣慰的笑意。因为父亲韩德培被打成“极右派”,天资聪颖的韩铁本科只能在荆州的一所师范学校就读,直到1979年恢复高考,韩铁报考刘绪贻的研究生并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这个年轻人的命运才出现了转折的曙光。“韩铁聪明又刻苦,跟着我读书的时候学习很主动,他各门功课都很好,做学问、研究问题,只要你提醒一下,他就会自己思考、自己发挥,而且更深入。所以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就让他和我一块儿翻译美国通史。”说到这里,刘老起身搬出厚厚的《美国通史》第六卷,如数家珍的将韩铁翻译的篇目一一指给我们看,一章章的念给我们听,爱徒之心,溢于言表。 聊到韩铁,刘老还给记者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韩铁读研究生的时候,刘绪贻的美国朋友Stanley Kotler教授到武大讲学,刘老的学生王受之做他的翻译。经过交流接洽,这位美国教授非常欣赏王受之,称他为刘绪贻最好的学生。刘绪贻笑着摇摇头,对Koyler说:“真正的好学生是韩铁。”无论是韩铁还是王受之,如今都已成为各自领域里的著名的专家学者。几个月前,刘老收到在南开大学任教的韩铁的来信,说他打算写一部比较扎实的美国司法史以填补目前国内在这方面的空白。当年聪慧的学生已到了将近退休年龄,但在刘老眼里,他们始终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值得他用一生去关心。 除了学术上对学生倾囊相授,生活上,刘绪贻也尽可能的给予徒弟们最大的帮助和鼓励。出生在工人家庭的李洪山是刘老的研究生,家庭经济条件十分有限。一次,一位美国学者到武大访问,刘绪贻推荐李洪山做他的翻译,在临别时的校方宴席上,美国学者大赞李洪山的英语水平:“让我打分的话,一百分是不够的,要打一百零五分!”几年后,已经毕业的李洪山想前往美国继续深造,刘绪贻帮助他联系这位美国教授并争取为他到一份奖学金,把李洪山送上了飞往美利坚的航班。20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李洪山已成为美国肯特大学研究美国史的副教授。“一个中国学者在美国用英文教历史是很难的,但他做到了。”对于学生取得的成就,刘绪贻颇感欣慰。作为老师,最大的荣耀莫过于学生能继承师者的事业,在学术的道路上一路坚守。 自由实可贵 或许是因为长期研究美国历史及社会状况的缘故,刘绪贻的身上蕴藏着一种美国式的自由民主思想,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生活上,刘老对学生们的选择始终保持着开明宽容的态度。他说:“每个人是一个个体,每个人都应该有思想的自由与独立,作为老师,可以引导学生,但不能扼杀学生思想的自由。”为了尊重和维护学生,刘绪贻常常不得不站在风头浪尖,和大环境对峙。 一次,一位名叫蒋劲松的研究生在毕业论文中一反当时“劳联是跟着政府走的落后工会”的普遍观点,论述了劳联在美国进步运动中起的积极作用。这篇论文在老师中间引起了极大争议,许多教授拒绝通过它,但刘绪贻却认为“虽然过去中国、苏联对劳联一直有看法,但是蒋劲松的观点也说得通,他能够自圆其说,就应该通过”。随后,刘绪贻在教师会议上力排众议,又多方辗转,寻求武大校长齐名友的帮助,最后论文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导师审核。刘绪贻秉持学术自由的思想使得许多学生思想的火花得以绽放,深深影响了走上学术道路的他们。 作为著名的美国史专家,刘绪贻的许多学生毕业后都获得了在美国学习工作的机会,他们中的很多人坚守着学术的净土,在纷繁浮华的美利坚继续自己的学术研究,也有很多人在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后,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刘老告诉我们,他的一个女研究生去哈佛之后由于把过多的经历放在恋爱婚姻上,以致荒废了学业,最终改行经商。“我觉得非常可惜,如果她能坚持下来的话,做学问她一定会有成就的……”谈起这些,刘老有些怅然若失,虽然老先生从不干涉学生的选择,但看着未来学术之星的陨落,刘绪贻的心中仍免不了遗憾和惋惜。 学生赵林与老师赵林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是新中国的多事之秋,旧精神与改革开放带来的新思想互相冲击、碰撞,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1980年,正在武大读书的赵林因“潘晓讨论”名震一时,而他不合时世的观点也给自己惹上不少麻烦:在报考武大哲学系研究生并且考分领先的情况下,赵林被调剂到历史系,之后他又因为冲撞了自己的导师曹少莲先生而被开除。风华正茂的大好年华,赵林却面对无书可读的尴尬境地,关键时刻,开明的刘绪贻接纳了他。 “赵林非常聪明。”今日,刘绪贻提起当年那个喜欢惹事的年轻人,仍不禁微笑,“因为聪明所以调皮,不太尊重老师的意见,再加上惹上潘晓的事情,一些老师便不大喜欢他,不过我对这方面看得比较开。”赵林被导师开除后,系主任找到刘绪贻寻求解决办法,老先生答应接收赵林,前提是后者必须答应的三个条件,其中之一是“不能违反马克思主义”。这样的条件看似简单,却体现了刘老为人师的良苦用心:尽管年少轻狂的赵林曾公开表示他不太相信马克思主义,但在当时的制度之下,这样的言论和观点无疑只会给当事人带来麻烦,刘绪贻希望风波过后的赵林能够潜心学术,脚踏实地做点学问。在赵林就读硕士学位期间,刘老一直给予这个年轻人莫大的帮助和关怀,当赵林的毕业论文“因为有些唯心主义”而受到质疑时,刘老始终竭力为学生辩护,尊重赵林的观点与思想。 刘老的学生中留在武大的不多,赵林是其中之一。作为全校知名的哲学教授,无论是“四大名嘴”的称号还是场场爆棚的讲座,都证明了赵林的受欢迎程度。而在学生中,赵林的口碑一向很好:身为博导,他仍坚持给哲学院的本科生上“西方哲学史”;被冠以“四大名嘴”的称号,他却并不拿这样的名头当作理所应当的恭维;他是开讲座最少的老师之一,也是人气最旺的老师之一。赵林的学生周锴曾经这样评价道:“赵老师学术做得很大气、很吸引人,对学生也很好。对我们的学术兴趣他总是给予很多鼓励和支持,他从来不要求我们一定要做什么课题.,而且学生只要认真作学术,课余如果做一些与真正自己兴趣相关的东西,赵老师也很少干涉我们。”“赵老师还是很鼓励我们做好学术的同时也能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认真做学术,对学生的想法理解、尊重。你可以说这是巧合,但我更相信这是从刘绪贻到赵林两代学者间传承下来的“为师之道”。 赵林对刘老充满了感激,尊称刘绪贻为“恩师”,逢年过节必然探望年过九旬的老先生。当年的毛小子如今已经成为武大知名的教授,刘绪贻颇感欣慰,老人指着书柜里厚厚一摞书笑着对记者说:“你看,他的书都送给我了,三十多本啊!” 走出刘老的“求索斋”已经接近黄昏,夕阳金黄的光芒透过浓密的枝叶投射在灰白的墙壁上,形成斑驳摇曳的光影。老人笑着目送我们离开,眼中满是慈爱与欣慰。沐浴着那样眼神,我们突然明白:老师与学生,绝非简简单单的“传道受业解惑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学生教学相长,是师生,是朋友,甚至是父子。从刘绪贻到赵林,再到赵林手下一批已经成长起来的青年教师,正是这种开明释然的师生关系,一路传承下来,铸就了武大巍巍不动的师德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