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谷城曾给《施南池诗集》题签书名,对其《中国名画观摩记》也赞赏不已。而施南池则对周谷城的道德文章推崇备至。两位友人诗歌唱和,其情谊正如施南池《呈周谷老五律一首》中的一句诗:“知已感平生,清淡抵掌声。” 沈飞德 施南池《游览崂山潮音瀑》。 记得多年前,拜访画坛前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施南池先生,他慨然赠我一册由著名史学家周谷城题签书名的《施南池诗集》,并高兴地谈起他和诗友周谷城不同寻常的交往。 因为一次纪念周谷城先生的活动,我因那次听施老说他珍藏着百多封周谷老的书信,就冒着绵绵春雨,到曲阳新村访问年已91岁高龄的施老。我考虑到施老耳背,电话中无法使他了解我的采访意图,就先写了封便函,再请住所离施老不远跟施老稔知的书法篆刻家施学锦先生登门向施老打招呼,以求万无一失。 那天,施先生先我而到,正忙着为施老翻找那百多封周谷老的信。一见面,施学锦先生就不无遗憾地说:“施老一大早就爬上凳子翻找信件,我见了真为他担心,就帮他找,可惜我找不到。”当施学锦先生再三问施老是否把信件放别处时,坐在画桌前的施老却显得笃定泰山,一再说:“一定在的,我是不知塞到哪里去了?” 施先生为人热情、诚恳,他仍抱着一丝希望继续“翻箱倒柜”,我则抓紧时间和施老聊开了。 “他喜欢作诗,我也喜欢作诗。”这是施老答复我问他怎样和周谷老相识的第一句话,干脆利索。 或许是一种缘分,施老和周谷城的相识纯属偶然。据施老回忆,他的侄子施钟鼎在读复旦大学法律系时,钟爱文史,喜欢听周谷城的历史课。由此,周谷城对施钟鼎这位外系学生特别器重,师生间经常往来。上海解放前夕的一天,施老在侄子家中邂逅周谷城,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 我关心施老和周谷城初次相见谈些什么,施老说,他俩谈的不是诗,而是中国画史。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周谷城学贯中西,博古通今,著有《中国通史》等论著,在史学界大名鼎鼎。可我没想到,比周谷城小9岁的施老,在那时的上海美术界也非等闲之辈。施老1928年毕业于上海美专艺术教育系,尽管长期在教育系统工作,但他没有放弃对诗书画的学习和钻研,成为著名山水画家萧厔泉的入室弟子。如今,在施老的画室里正对门的墙上挂有恩师萧厔泉的照片。抗战胜利后,他以上海教育局统计主任先后兼任美术中心站主任、艺术师范美术科主任、美术馆筹备处主任等职,还是上海美术协会常务理事、中国画会常务理事,是在海上画坛很有影响的人物。 史学和艺术完全是两个不同的领域,施老怎么会和周谷城有共同语言呢?对此,施老解释说:“画家一般重创作,撰文吟诗较少,研究历史更少。” 原来,施老除了从事绘画外,还喜欢探讨研究中国画的绘画理论,经常撰写一些著名画家的作品评论,还撰写了一本在那个时代颇有影响的《中国名画观摩记》,于193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施老熟谙中国画史,由此可见。 施老说:“周谷老编写的《中国通史》,谈到宋元画史,对其时书画的兴盛十分熟悉。”但周谷城谦虚地对他说,自感《中国通史》对宋元画史的阐述尚显单薄,希望他能提供资料,以便作进一步的研究。 施老颇为得意地说,周谷老很欣赏《中国名画观摩记》一书。当施学锦先生从书柜里找出这本纸质早已泛黄的美术论著,我用今天的眼光看,这是一本并不显眼的小册子。但在半个多世纪前,一个年轻画家能写出这样的论著实属不易。那是1935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在上海举行筹备《参加伦敦中国艺展上海预展》,为时一月。那时在上海教育局工作的施老“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机会观摩探讨了这批可遇不可求的唐、五代、宋、元、明的众多名画,把心得体会写成《中国名画观摩记》一书,由海上画派的代表人物贺天健、郑午昌等作序,出版后备受艺术界人士的关注和好评。 谈史论诗是施老和周谷城交往中永恒主题。施老说:“我在30岁开始作诗,所谓半路出家。周谷老中年后作诗,他听了我的话,也谦称是半路出家。” 在解放初期的那段岁月里,施老和周谷城时相往来,过从甚密。据施老回忆,有时他在星期天去拜访周谷老,周谷老也偕夫人李冰伯回访。回忆那段充满友情的美好日子,施老笑呵呵地说:“周夫人喜欢画山水,叫我老师,经常拿些画给我看看。有时我去周家,临近用餐,欲起身告辞,这时周谷老会用风趣幽默的话来挽留我。他说,今天你学生(指夫人李冰伯)烧的菜你要吃哦!经周谷老这么一说,我就不客气地留下来,边吃边谈……” 采访中,施老反复说:“我和周谷老蛮知已,作诗唱和。”他们通过吟诗唱和,达到思想、情感的交流和心灵的沟通。在《施南池诗集》中,他和周谷城唱和的诗不少。其中《谷老惠诗奉和博粲》一诗后,附有周谷城原作《答谢吴文祺教授赠诗后,怀南池教授七律一章,仍以吴文祺原韵》一诗,兹录如下: 老学闲吟未必迟,敢将俚句寄相知。 江山无限民皆泰,花鸟有情画即诗。 好水好山君踏遍,新人新事笔能支。 笔端应使添新绿,莫说垂垂两鬓丝。 周谷城的这首诗,很能反映出两位老人之间的深厚情谊。全诗充满乐观主义精神,对施老的绘画艺术给予极高的评价。其中“老学闲吟未必迟,敢将俚句寄相知”一句,可见谦逊的周谷城把老友施老视为“相知”。而施老一再对我说,周谷城是他的知音。 然而,“文革”中,他俩的交往不得不中止。那时,周谷城在复旦大学成为红卫兵批斗的对象,被关“牛棚”,备受精神和肉体的摧残。而施老避居家乡崇明,总算逃过了劫难。“四人帮”粉碎后,他俩又恢复了交往。此时,他俩都已步入晚年,自然不能像“文革”前经常见面,但不常见面并没有影响两位诗友的心灵交流,唱和依旧不断。后来,周谷城赴京做官,京沪相隔千里,但这仍不能割断他俩历经沧桑的友情。对此,施老颇为欣慰地说:“他外出考察,途中有诗,就寄我,谦称请我指教。”自然,当施老收到周谷城的诗后就不免唱和。《和谷老迁居志感一章》、《奉酬谷老五一节原韵》、《题周谷老俪影并视八旬谐庆》和《呈周谷老五律一首》等诗,是两位诗友间以文会友的生动例证。 施老对周谷老的道德文章推崇备至,对周谷老对他的关爱溢于言表。他笑吟吟地说:“周谷老逢人说好事,他曾对我侄子说,农工党中施南池作诗最好。” 施老又说:“我进文史馆是周谷老介绍的。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应该进文史馆,并热情地写信给记者出身的副馆长陶菊隐。” 施老暮年幸逢盛世,遍游祖国大好河山,以饱满的热情投入艺术创作,吟诗作画,硕果累累。谈起身为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的周谷老在百忙中为他的个人画展题词祝贺,施老感动不已。施老一生除多次参加集体书画展外,仅在上海就办过三次个人展览,即1938年在上海宁波同乡会,1947年在八仙桥青年会,1986年在南京西路上海图书馆。 施老言谈中对周谷城流露着深深的怀念之情。我见他的书橱中整齐地摆放着两张塑封的与周谷城的合影。他感慨地说:“周谷老不喜欢拍照。” 施老的话一点不错,周谷城晚年双目怕光,常戴墨镜,不喜拍照。记得他病逝前几年,我曾与《档案与史学》杂志副主编邢建榕先生到华东医院拜访杜宣先生后,顺道看望史学老前辈周谷老。那天,他依旧戴着墨镜,还戴着一顶太阳帽,看上去像个乡下老头,当他听说我俩都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顿时显得很高兴,但临别当我提出为他拍照时,他婉言谢绝了。施老和周谷老的两张合影,是1994年9月15日,他到华东医院看望诗友周谷城时拍摄的。那天,他郑重地把刚出版的《施南池诗集》赠给老友指教,周谷城马上饶有兴致地翻阅起来。此番情景,不禁令我想起施老《呈周谷老五律一首》中的一句诗:“知已感平生,清淡抵掌声”。 最后值得记述的是,施老那天在给我看l936年版的《中国名画观摩记》后,又高兴地嘱施学锦先生找出上海书店出版的新版本。有意思的是,此书在半个多世纪后,被列为周谷城晚年主编的《民国丛书》的一种,重新面世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