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晚饭后刷人人,发现都是朱老逝世的消息。虽知是肺癌,又已经陷入昏迷,终有此日,但初闻之下仍是忍不住的难过怅然。 那些表达深切的崇敬景仰怀念之情的文章,自有人来写,本就是应该让我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人。我也只不过是上学期选了朱老的“历史上的中国与世界”,聆听了他三节课的后生小子罢了。翻出上学期的笔记,一页一页看过,朱老语速讲课不快,当时也记下了绝大部分的话,如今看来是一种透过纸背的心悸。 小子无知,当时选朱老的课,纯是因为第三模块没什么感兴趣的,唯有这个“历史”不偏不倚地合我的胃口。当然知道朱老大名,但因之前有人说他本人是不上课的,所以也没什么期待可言。 第一堂课,终于刷上了此课,匆匆奔进5301,看见讲台上端坐着一位老先生,神情严肃。先生对本科生也未讲太多历史,大概只能算漫谈,从辛亥革命的所谓“真相”,到中苏边境问题是否真正解决,从中国的疆域到底怎么算,到中国的教育体制。虽语速稍慢,但思路清晰,言辞犀利,全不似年过古稀之人。 其实我倒素来并不很喜欢批判party、chairman mao的话。自然有实话,很多也是大实话,但反复说、不断说,声音又不够大,倒像是祥林嫂般的。复旦其实也不缺乏存着这样批判意识的课和教授,国关的、社科的等等。不过朱老算是亲身经历过,他讲自己学了没用的俄语,“中国的教育体制是如何把中国与世界割裂开来的”,又批判了“中国特色”——以中国特色为借口拒绝民主、自由、公平、公正,不承认普世价值观,好像中国不是这个地球上的。 老先生整节课都提到政治干预历史的问题,还不断地说,“他们告我我也不怕,有什么说不得?”让我们掂量掂量脑子里的东西,有哪些是别人让你相信的,哪些是你自己的想法。 上完课回去以后,我对易平说,老先生该是个被时代伤害过的人,曾经被干预束缚得太深,思想上不免留着捆绑的深痕。易平说大概知识分子都有很多说不出的苦,说出来也没人理的苦,对现状无奈的苦。她是文科生,自然说得比我好很多了。 第二节课也是朱老上,倒让我有惊讶了一下。老先生还承诺本学期至少亲自给我们上三次课。看得出他虽然精神矍铄,但身体并不算很好。开篇讲了导言,即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什么是中国。 后面的课,是姜鹏、高晞、姚大力等历史系名师(一直不知道讲西学东渐的那位老师是谁),从中国版图的确立,隋唐帝国与东亚文化圈说起,到多民族中国眼中的“外国”和“夷狄”,还有欧洲视角中的“中国”。每个老师有自己的研究方向和一套体系,却能相互合作地将这个话题覆盖。讲“崖山之后已无中国”,讲汉族沙文主义和天下中国观,讲门品制也有保存文化之功。 期间三次讨论课,每次都看三四本书,写五六千字。——对于一门两分的选修课来说,的确有些多,而且到底有没有期末考也一直没有定论。纵然这样,我们大多数人也未有后悔过。这个选课学盛行的时代,GPA tool能查清所有给分——而这门课的给分也的确说不上好。但大学里,总该找个时候把自己从数学、经济的思维漩涡里拔出来,不求绩点毫不功利地选几门可以静下心的课。比如这么个周四下午。 最后一次课在16周,助教事先通知是朱老亲自上。才过12点半同学就来催我让我快点去,说阵仗特别惊人。到5301果然看见了不少历史系教授,多是朱老的学生。打灯光、试音响摄像、调座位的各有其人,果然大阵仗。我和同学笑说,是不是这是朱老最后一次讲课了,这么说我们倒有幸成了关门弟子。——不知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上课之前,姜鹏老师一直陪着朱老坐在5301边上的小休息室里。我们几个同学商量着请朱老签名,偏偏我出门匆忙,没带那本《重读近代史》。犹豫半天还是没忍住,厚着脸皮跑过去,期期艾艾地请他签名。朱老望我一眼,叹一句“不懂事”,三个字居然能说得我几乎眼泪都下来了。好在他并不生气,到底还是在我笔记本上签了名。 那节课,开头他便说自己是直接从医院出来到学校来给我们上课,只为履行开学时对我们“至少授课三次,最后一次一定亲自讲”的承诺,还为本学期没有多上几节课道了歉。在自己学生和学生的学生面前谦和地讲出这番话来,如今想来也是心酸。 最后一课讲的比学期初的导论客观得多,主题是夷狄观念。从古典时代,到中国历史上的中世纪,到近现代。朱老讲到孔孟“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的种群偏见,唐朝五代后的夷夏之变,之后清代严重的满汉分野。 课将结束时朱老给我们三条建议: 第一, 切莫把自己变成大中华主义者。 第二, 眼睛向内看,解决中国内部的问题,才会知道何为积弱,为何积弱。 第三, 改变观念,国人的世界观大多还停留在孔子时代,甚至不如李鸿章、魏源等人。 这也是朱老给所有年轻人的建议吧。 近日多番听闻朱老病重的消息,随意翻书时看到《正气歌》,觉得最后四句“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再适合朱老不过,便拿来做了题目。后生小子揣摩朱老想法,展书读,也不只是读圣贤书、功利的书吧。是史册,更是不被史册左右的思想。 《正气歌》固然慷慨激昂,鼓舞人心,可当下我们也不挥斥方遒了,看来未免总觉得略有些迂腐。然而此时联想到朱老,却能感受到,那从斑驳汗青传来的,是一阵阵,令人俯首的哲人心胸,令人心悸的古道颜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