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松门尽慨然 ——陈寅恪先生的精神义谛 余亨 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辞世已四十年。云山苍苍,江水茫茫,回眸往昔,我闻陈先生大名时,不到“志于学”的年岁。后渐识先生的学问品格,叹其高文博学,凛凛风骨,独步古今。先生淹通中外,纵横四部,后学难以望其项背。先生的学术伟业,常人未必能解,先生的精神义谛,则似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不会随风而逝。几年来,夜里时而浮现先生容貌,清夜梦回,时有哀思。 自古及今,中国不乏以传承文化,以文化自命的读书人。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宋儒横渠四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硕学王国维先生语:“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中国之学术,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陈先生亦语学术之兴替“实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者”。先生视学术若生命,有大担当,此乃“吾侪所学关天意”! 寅恪公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里说:“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先生早年游学列国,不求学位,1925年归国成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另有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先生尝言“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他凭一己之博识,当仁不让,承续先哲遗脉,传予后学,国学院人才辈出。 1927年,王国维先生自沉昆明湖,陈先生写下千古不朽的《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先生为王国维之死作一注脚,亦夫子自道。“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愈至晚年,著述风骨愈显高洁,在《对科学院的答复》中: “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 “我认为研究学术,最重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 “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 “但是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 “因此,我提出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 “我又提出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 “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看法,应从我之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 文末尤动人心魄: “碑文你带去给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挽)王国维诗。碑是否还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请郭沫若来做,也许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专家,是‘四堂’之一,也许更懂得王国维的学说。那么我就做韩愈,郭沫若就做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诗,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我(写)的碑文已流传出去,不会湮没。”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是先生神圣的尊严,一生的信奉。在生命最后二十年里,虽有“纵有名山藏史稿,传人难遇又如何”的哀叹,“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的悲情,“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的啼血,然则“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 1969年,陈寅恪先生在悲恨中,遽归道山。神州沸腾,寰宇纷扰,一代宗师,匆匆何遽!“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先生一世孤绝,不慕名位,是创格完人。团团飞雪,片片寒风,灭不了先生的浩莽之气;青山薄雾,翠柳清泉,掩不了先生的哲思。走笔至此,夜已深沉,遥望疏星朗月,天空竟如此静穆。我游目出神,慨然北望,冥冥中,许有先生的精魂…… 2010年5月4日夜 附记:时维陈寅恪先生逝世四十周年,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之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