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儒 长风化古——纪念程千帆先生逝世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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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收藏有年,文人学者墨迹是近年藏之重点。日前,止堂割爱一幅国学大家程千帆先生之遗墨,观赏之余,感慨良多。 程千帆先生是我最敬佩的学者之一,逝世已十周年了,其88年的人生旅途,体现了20世纪中国学人荣辱浮沉的际遇:少年得志,大器早成,而中年厄运、身不由己,晚年大展抱负,教书育人,终成一代师表。 我近年读书,对程先生平反前后之事颇为了解,印象深刻。1957年,在全国高校划右派最多的武汉大学里,中文系教授、系主任程千帆被定为“右派元帅”,撤销公职,逐出武大,发配到远离武汉的沙洋农场,“牧牛十九年”,用他的话来说,比“苏武牧羊”还多了一年。他苦苦地熬了十八年,才在一九七五年被开恩摘掉了右派的帽子。然而几乎在同时,武汉大学就命令他“自愿退休,安度晚年”,于是他变成了每月仅有49元收入的街道居民。1977年,全家去江南访旧,返武汉时叫了一辆三轮汽车回武大九区棚舍,车到珞珈山的东山头下出了车祸,程先生好不容易找到电话打给了武汉大学中文系,系办公室的毛姓主任回答是,程、沈二人均已退休,不属武汉大学组织管辖,应归居民委员会组织处理。车祸造成与他一同尝遍人生艰辛的伴侣沈祖棻不幸遇难,这位当年以词名倾动文坛的一代才女、“当代李清照”,这位在武汉大学辛勤工作了二十余年的优秀教师,却遭受了“寂寞身后事”的不公正待遇,连一个简单的追悼会都没有举行。程先生遭此打击,心中的悲痛难以言表,他独自蛰居在东湖边上的小屋里,为沈祖棻整理遗稿,以此来寄托哀思。 1978年夏天,山东大学的殷孟伦教授、南京师范大学的徐复教授和南京大学的洪诚教授在苏州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他们不约而同地谈到其同门好友程千帆先生的厄运。大家联名向恢复工作不久的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先生推荐,并得到首肯。匡亚明立即决定聘请程先生到南京大学来任教授,他找来行政部门的人说,“我匡某人不管你们怎么去想办法,就是卖破烂、卖旧报纸凑钱,也要从程老先生到校之日起,按月给他付足教授级工资,一块钱也不能欠!”并派当时任中文系副主任的叶子铭教授马上到武汉去接洽。叶子铭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在东湖边一个小渔村的破屋里找到满头白发的程千帆。对这一破屋,沈祖棻生前有诗云:“载物车难借,犹欣釜甑存。青蝇飞蔽碗,雄虺卧当门。草木遮长砌,泥深漫短垣。相看惟老弱,三户不成村。”眼前这一切使得叶子铭为之鼻酸,他代表匡校长,恳切地邀请程千帆到南大任教。 其实,在此之前武汉大学欲返聘 程先生,程先生则毫不犹豫一口拒绝:“前时武大邀复职,以积三十年之经验,觉此校人情太薄,不能保余生之清吉平安,已峻拒之。”今慨然允诺,其原因是南大的领导待人以诚,用程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相待以礼以诚”。在给他人的书信中,程先生一再提及南大对他的知遇之恩:“此间相待以礼以诚,大异武汉,想来可在此间以著述终老。”“当事者以礼相待,或可老死于此矣。”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时隔多年之后,在南大为程先生庆祝八秩寿辰时,程先生当众对匡校长表示感谢,引东晋习凿齿对桓温所说的话:“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听者无不动容。 1978年8月,68岁的程千帆来到南京大学,就任中文系教授。南京大学的校园,就是当年的金陵大学所在地。三十多年前,程先生就是在这里受教于黄季刚等大师,从此走上了专治古代文史的学术道路。也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沈祖棻这位同甘共苦数十年的人生伴侣。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勾起他的回忆,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从此,他开始了自己20年辉煌的晚年学术生涯,终成一代大儒、国学大家。 与许多学者一样,程千帆先生亦擅书法,所书飘逸、淡泊、宁静,字里行间充满了浓浓的书卷气,加之学问好,修养高,其字自然就有一种超脱感,不像一般的书法家作品,火气太重,欲望太强,剑拔弩张,令人生厌。近代许多大文人,如梁启超先生、王国维先生、胡小石先生等皆是文章大家,其书法也在书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程千帆先生同样如此。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周末》举办全国银牛书法大奖赛,他还与林散之、肖娴、陈大羽、尉天池等人担任过大赛评委,这可能是他与当代书法最亲密的一次接触吧。 程先生对自己的书法颇为自负,某学生请程先生为其新书作序,先生说:写序,就要有好说好,有歹说歹。如果有三条长处,我写三条;有两条短处,我写两条;自己就感到说了实话,心里高兴。但求序者多喜人说好,多怕人说歹。我不说真话,我不高兴;听我说歹,人不高兴,又何必找这份不愉快呢?最后,先生绕回话头,微笑着说:“序文我不作,你要出书,我乐于题签,我的字还是不错的!” 我收藏的这幅墨宝当为程先生七十至八十岁之间所作,所录内容为王国维浣溪沙一首:“六郡良家最少年,戎装骏马照山川。闲抛金弹落飞鸢。何处高楼无可醉,谁家红袖不相怜?人间那信有华颠。”庚寅孟夏,我曾携此作入丰草堂请吉大丛文俊教授题跋,丛先生在南京大学读研究生时,虽然其导师与程千帆先生不睦,他却经常问学于程先生,自诩为私淑弟子。从教授跋曰: 右程千帆先生晚年作品,不知何以流落于坊肆,惜哉。先生乃学林泰斗,一代宗师,世人皆知先生学术,不知先生晚年雅好临池,寄情翰墨。然则先生胸中渊著,所养不凡,操觚之际,格韵自高。非绳墨可循,亦非世俗所能想见,正所谓:身在尘壤,而志出重霄者也。古有书卷气之品,先生得其神髓矣。观先生书,若无妙解大音稀声之能,即不足以问斯道也。 二十八年前,余赴南京大学深造,有幸蒙先生点拨,余亦窃以望门弟子自励。毕业后更得先生赐寄墨宝,使蓬荜生辉。今先生仙逝已十载,陡见遗宝,不免追思迁想,爰为题识焉。庚寅年孟夏熙日,于丰草堂之北窗下,文俊。 1995年,青年摄影家侯艺兵拍摄《世纪学人百年影像》,请程千帆先生书写人生格言,他说,我格言很短,那就是《荀子.正名》中的十二个字: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 2000年5月17日,程千帆先生突发脑梗塞,被送进南京脑科医院抢救。他自称“牧牛十九年”间,数次去过鬼门关,故而早已写下了“不留骨灰,不修坟墓,不举行任何追悼仪式,不接受任何赙财”的遗嘱,6月3日10时45分,一代大儒程千帆驾鹤西归。 程先生逝世十周年忌日前,他的弟子、辞赋名家潘成稷以苍山牧云的网名作《闲堂先生十年祭》以吊之,对其一生作了高度概括,兹录于此,以为尾章。 先生如山,高不可攀;学究天下,爱遗人寰。 祖籍湖湘,成名千帆;童蒙聪颖,慧倾长衫。 金陵求学,秦淮水暖;吴梅亲炙,季刚嫡传。 风华正茂,虎骨龙胆;海盐易安,金凤求鸾。 八年抗战,比翼西南;兄弟反目,志屈武汉。 大道中崩,难合时欢。索群离居,逆旅失伴! 屈子怀死,楚天云断;程子不死,苦何以堪? 天有失德,与国何罪?君有鸿才,与罪何干? 错案既纠,十九平反;匡公再造,崛起江南。 言耕笔谈,一生何短?烛身泪尽,化蛹成蚕。 衣钵有托,逝而无憾。杏坛鹤影,宣德霄汉。 长风化古,十年荏苒;子弟失仰,忆每潸潸。 伏惟尚飨! 2010年5月20日凌晨3时于三惜草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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