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号早上我刚从北京开会坐一夜车回到上海,就接到上海博物馆考古部主任宋建短信:“晚上在上海请先生吃饭,请你过来。”宋建说的是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张忠培先生。他们这两天在浙江良渚开会,一个是良渚城墙上发现了居住遗址,一个是筹备下半年召开的长江下游先秦时代区域考古会议。本来这个会叫我也去参加的,但因我要去参加的教育部的研究生教育改革会议,时间上冲突,我就没去浙江。他们这次从上海转来浙江,是受老宋盛情邀请——上海青浦著名的“国保”福泉山良渚墓地又有了考古新发现,令人惊讶地出土了雕满纹饰的象牙雕刻器和玉璧、玉琮以及成套陶器组合的高等级大墓。 宋建这个老克勒上海人一直上品,把饭局定在了汾阳路158号著名的和平官邸,靠近衡山路酒吧一条街旁边的桃江路三角地上,院门口就是那座有名的普希金铜像。院里是一栋洋楼,当年的戴笠公馆,后来林彪公子林立果也住过。这宅子只有八间包厢,得提前两天预订。 我到的时候,先生们已从浙江抵达。陪同的先生中有中国文革后最早毕业的博士生之一,原华东师大现上海大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主任谢维扬教授,谢先生曾师从吉大著名教授金景芳门下,是中国先秦史界巨擘之一;其他陪同人员还有新成立的上海市文物局文物处处长谭玉峰、上博党委副书记王莲芬以及上海博物馆考古部的陈杰、周丽娟,还有陪同张先生去浙江的我的大学同班同学朱延平和杨晶。 席间,只听谢维扬先生问忠培师:“听说考古学和世界史这次要从历史学中划分出来,成立一级学科,您怎么看?”忠培师兴致转了:“考古学应该是一级学科,但世界史成为一级学科,是教育部糊涂蛋!”桌子上的人听他这么一说,都静下来。但见他道:“历史学是一级学科,世界史又升为一级学科,这不是把历史和世界史对立起来了么?”我还真就没想过这样掰理儿,就听他说下去:“难道世界史不是历史?它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是儿子和爸爸的关系嘛!怎么能分呢?学理上都不通。”席间谁插话说:“那这个历史是中国史的意思吧?”张先生开始生气:“那就更不对了嘛!中国史难道不是世界史的一部分?我们不是要融入世界吗?这让外国人怎么看我们?显然是中国中心论,比明清那个时代对世界的认识没好到哪儿去!”张先生说的在理儿,坐席间恍然大悟及其赞同声一片。我在想,不服不行,他无时不在的批判精神,已经成了本能,我可缺少它这个追求真理的道行。 翌日早上九点,我们如约准时到金门大酒店接张先生等,宋建用上博考古部的7座别克车带我们直奔青浦重固镇的福泉山遗址。我昨天晚上在张先生的房间祸害了一盒洋咖啡,张先生非要自己掏钱到总台结账。 福泉山遗址是上海少有的一处良渚时代的大型遗址,出土过大型贵族墓葬,早就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前几年因为浙江良渚大型墓地周边发现了距今5000年前的“中华第一城”,上海这边也想在福泉山周围调查是否有古城的存在,这个思路是对的。因为现在良渚文化的最大问题之一,是到处都发现了墓地,但很少找到遗址,这在理论上是说不通的,古人不可能一天到晚只埋人,不住人。但福泉山周边调查的结果却还是发现了墓地。08年探掘性地挖了一次,在原来的保护区以外的边缘发现了大墓。去年到今年,又发现了陪葬有象牙雕刻物品、玉璧、玉琮、漆器以及成套陶器组合的更高等级的大墓。 在墓地,我问先生是不是现场保护好些,今后还可以利用。先生断然不同意,说这样的大墓,从保存状况上,做专业研究看看门道还可以,而缺少大型建筑等景观,很难吸引一般公众,我觉得他说的在理儿。张先生建议整体切割,运回库房,一点一点清理,大家都赞同他的意见。 由于青浦区文化局和博物馆的领导都来了,看完福泉山,又转到青浦的另外一处著名的崧泽墓地去参观。崧泽文化早于良渚文化,距今6000年左右,是以上海地名最早命名的考古学文化,挖出过100多座墓葬,这里一直要筹建一座遗址博物馆。我曾经不知一次用上海这些几千年以上的考古发现材料,出过这样的考试题:社会上常说上海是由200年前的一个小渔村发展起来的,你说对还是不对?后来还写进了拙著《考古不是挖宝》一书里。 张先生看着遗址,不免对上海的考古大加赞赏。他说别看上海区域小,但命名过的考古学文化竟然有三个哩:崧泽文化、广富林文化、马桥文化。宋建插话道:“其实马桥文化的东西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辨认出来。” 杨晶插话道:“夏鼐先生制定的考古学文化的命名原则,看来得修改了,不但应该把第一次发现的地点,还应该把第一次辨识出文化来的地点,作为文化的命名地。”大家议论纷纷,基本赞同她的说法。我觉得哪位有兴致,可以草成除一篇理论方法性的文章来,能反思并推进考古学文化命名的原则问题。 青浦的领导们还向张先生汇报青浦不但要建博物馆,还可能扩大保护的范围,为遗址公园做规划。张先生说了三个原则:“遗址定性公园,公园表现遗址,反对遗址公园化。”他站在入冬以来上海最冷的零下5度的寒风里,用手中的拐杖在地下写,说是公园化是“化学”的“化”。他还对上海市文物局文物处处长谭玉峰说:“你们上海这三个已经命名了考古学文化的遗址,要死保! 文化命名地为什么不去申报“国保”单位呢?那不是傻瓜蛋么?!你们愿意的话,写报告,我帮你们到北京去呼吁。”谭玉峰一边背诵着张先生刚才说的三原则,一边说好好好。 看完崧泽遗址,到青浦一家酒店吃饭。青浦文化局和青浦博物馆馆长陈菊兴请客。张先生难得地喝了点黄酒,我被灌了一大杯白酒。席间聊到吉大88级考古专业毕业生,宁波博物馆馆长褚晓波最近通过公开选拔招聘,应聘到上海文广局副局长兼新成立的上海市文物局副局长,我电话问他近期来沪报到给他接风事。张先生不同意,说应该是他先拜码头才对,说这是“行与坐,坐与行”的原则问题。饭后下午,转到区里的前两年新建的青浦博物馆的库房。张先生在馆长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睡午觉休息,我们摩挲看了08年出土的两座大墓的陶器和玉器,发掘者上博周丽娟亲自作介绍。周最近调到上海市文物局,上海考古界第一线又少了一位巾帼。 下午四点,张忠培携我同学朱延平和杨晶返京,我们送到虹桥机场。临走,在机场外面我陪他抽烟,他说:“我现在对考古学文化的文化研究很感兴趣,你看看我给你留下的我前些天在广州市长论坛上的讲话《广州文化杂交》,那是一个如何理解思想政治路线的问题,放在十年前我是不会讲的,全文有六千字呢。你回去好好看看啊!”说完,他们登机返京,完成了一天一夜的上海闪电之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