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韦庆远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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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档案学家和明清史学家韦庆远教授逝世已近一年了,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慈眉善目的脸庞,仍不时浮现眼前。每当想起同他交往的件件往事,我便感到无比的悲痛与怀念。 我同韦先生的交往,始于1987年初夏。那时候,韦先生担任中国人民大学档案学院院长,家住北京东城区张自忠路人大清史研究所院内。有天 晚上,我随人大的一位老师前去拜访,受到热情接待。交谈中,我发现韦先生虽然比我大上七八岁,而且早已名著史坛,但却没有架子,和蔼可亲,乐于助人。当时我住在东城区王府井黄图岗胡同,离他家不远。有天我便骑上自行车,独自前去拜访,向他求教。他不仅耐心地解答了我的问题,还送我一份托人从台湾复印回来的《太祖御笔》,令我喜出望外。拜访结束,韦先生要送我到清史所大门口,从他住的红楼到清史所大门口要走好几百米,我忙阻挡。他却笑着说:“你是我们明史学界的后起之秀,送送是应该的。”我不禁满脸涨红,连说“不敢当,不敢当”,但又无可奈何,只得推着自行车,同他并肩步行到清史所门外的大马路边,再握手告别。此后,我有空常前往请教,同他逐渐熟悉,成了忘年之交。 后来,我从东城区搬到海淀区,住在魏公村,离清史所较远,拜访韦先生的次数逐渐减少。不久,韦先生申请档案学博士点,因人大档案学院当时只有他一名史学教授而未获批准,便于1993年辞职退休。此后,他先是在北京和故乡广州轮换居住,后来干脆把家搬到广州,并长期到港台和海外许多国家讲学,我同他的联系更是稀少。不过,他每有新著问世,总托人捎来送我;我有著作出版,也寄请他指教。每到两年一次的明史学术讨论会,我们见面都倍感亲切,总要聊上一阵。记得韦先生退休那年的夏天,在西安召开的第五届明史国际学术讨论会期间,会务组组织与会学者参观秦始皇陵、兵马俑和唐昭陵、乾陵等名胜古迹,我们结伴同行,一路边看边聊。有时他还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聊得极为尽兴。后来,韦先生的高足柏桦先生开玩笑说:西安开明史会,我本想凑到你跟前套套近乎,拉拉关系,一见韦先生同你那么亲密,就不敢造次了。 韦先生退休后,仍孜孜矻矻,执着于史学研究。众所周知,按照当前我国的教育体制,高校教师退休离开教席,就丧失一切行政资源,不能申请社科基金课题,无法得到出版资助,有的发表论文甚至要自付版面费,出版专著更要支付一笔不菲的出版补贴。大部分教师退休后,便偃旗息鼓,不再搞什么研究,整天在家抱抱孙子、打打麻将、练练太极拳。但韦先生认为,退休之后不用再忙于备课讲课,承担指令性的写作任务,也不用再参加过多的会议,填写各种各样繁琐的报表,可以有较充裕的时间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课题,这是对自己的一种照顾。因此,他把退休当作迈向学术生涯另一个黄金阶段的新起点,更是刻苦钻研,笔耕不辍。除了继续探讨明清档案、明清社会经济和中国政治制度史外,还将研究的范围扩大到明清若干历史人物和官场吏治等方面,屡有佳构问世。由于他的论著多有新的资料和独到见解,许多杂志和出版社的编辑纷纷上门约稿索稿。人们不仅常在史学刊物上看到他的新论,而且几乎每隔二三年便可读到他的一部新著,令感到惊叹和钦佩。1998年,韦先生推出耗费十余年功力结撰的力作《张居正和明代中后期政局》,洋洋70万言,以资料之丰富、考证之缜密、论述之深刻、见解之新颖,获得广泛的好评和赞赏,被认为是一部可传之后世的学术精品。 但是,韦先生并不是一心只钻故纸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者。退休之后,他除钻研自己的学问外,还时刻关注着周围的文化动向和国家大事。改革开放以来,文化事业蓬勃发展,历史题材的小说、戏剧和电视剧创作日趋繁荣,让他感到欣喜;而低级、庸俗作品的泛滥,歪曲、篡改、戏说历史的小说和电视剧大行其道,又令其深感不满和忧虑。如有的历史小说把高拱塑造成与张居正对立的反面形象,无视高、张二人基于尊崇实学、倡奉变法的共同的学术见解和政治主张,在隆庆年间曾和衷共事,推行改革,并取得显著成果的历史事实,将高拱的学术成就和政治业绩一笔抹煞。又如有的清宫小说,写孝庄皇太后令其孙子康熙帝娶早年随她陪嫁到满洲、年龄比他大上40岁的蒙古侍女苏麻喇姑,并封其为德妃,而德妃在历史上又另有其人,她就是雍正帝的生母。韦先生认为,如此胡编乱造,不仅消解了史学家多年积累的研究成果,惑乱视听,误人子弟,而且还将对整个社会文化心理的塑造产生深远的负面影响。韦先生由此想到史学家的社会职责,认为史学家不仅应肩负发展历史科学的重任,而且也有普及历史知识的义务,既要写出高质量的学术论著,推动历史科学的发展,也应写点雅俗共赏的普及读物,向普通大众传播正确的历史知识。在《张居正和明代中后期政局》定稿之日,尽管他已年届70,但仍决心以明中期的荒唐皇帝明武宗为题材,撰写一部面向大众的长篇历史小说《正德风云》。 转眼到了2008年3月,我欣喜地收到广东人民出版社寄来的两厚册《正德风云》征求意见本,内附责任编辑的一封短笺:“中国人民大学韦庆远教授历时10年,撰成80余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正德风云:荡子皇帝朱厚照别传》。全部书稿已于2007年8月交给出版社。遵照作者所托,我们先将未经校对的清样做成电脑直印的样书,寄给台端征求意见。”我当即放下手头正在撰写的稿子,兴致勃勃地读起这部散发着墨香的小说。开始我还担心韦先生擅长逻辑思维,会把小说弄成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简单摹写,通俗敷陈。翻了几页,发现他不仅擅长逻辑思维,而且兼擅形象思维,这种担心便一扫而光,并迅即转为惊异、佩羡。整部作品,在充分尊重历史事实的大前提下,充分运用各种艺术手段,巧妙地编织故事情节,营造环境氛围,强化矛盾冲突,刻画人物性格,充满着丰富的想象和合理的虚构。通过艺术的再创作,作者把原本残缺不全的历史碎片,连缀成一幅幅完整的历史图画,再现了那些已经消失了的历史人物的活动场景,形象地反映出正德一朝的社会风貌、政治风云和历史走向,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历史小说。 读完小说,我打电话到广州番禺,对韦先生谈了自己的初步印象,向他表示祝贺。同时,也对样书提出几点小的改进意见。一是建议将回改为章。小说采用章回体的形式,但并未像章回体那样,每回都在情节开展的紧要关头煞尾,留下悬念,下回再接续前回的情节展开叙述,把悬念解开。这部小说的写法,更像西方小说的章节体,不妨将回改为章,更符合实际。二是建议将目录改为横排。样书的目录从右到左竖排,而正文却是从左到右横排,很不协调。何不将目录改为横排,同正文一致起来?三是建议重新设计封面。样书的封面显得杂乱、俗气,是否可重新设计,搞得素雅庄重一些?四是建议改换开本。样书采用32开本,版面较小,上下两册各40万字,都在500页上下,像两块砖头,显得小气。可否改为16开本,版面扩大,本子变薄,大气一些? 韦先生听后当即表示,待小说正式出版时,一定将回改为章,其他三点建议也将转达出版社,请他们考虑。接着,他要我为这部小说写篇书评,好话坏话都可以说。我对文学是外行,隔行如隔山,怕评不到点子上,连忙推辞。他却说:“我都80岁了,这部小说大概是我最后一本大部头著作,以后只能写些单篇的论文。这次我只请移居加拿大的陈捷先教授写序;毛佩琦写了篇书评,他是我的学生,不算同行评论。明史学界我谁都没找,只请你来写书评。我读过你的几部著作,知道你的文笔很好,有一定的文学修养,肯定能评到点子上。咱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就不要推辞啦。”话已至此,我只得勉力承应下来了。 7月,《正德风云》正式出版,韦先生果然将回改为章,表现了他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的宽广胸怀。涉及出版社的三点建议,除封面维持原样外,其他两点也都作了相应改进。我以《一部正德历史的活剧》为题的书评,也在《博览群书》当年第7期发表。韦先生收到我寄去的样刊后,从广州打来电话致谢,并告知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李根蟠先生将把这部小说发到“国学网”的“中国经济史论坛”上连载,同时把毛佩琦和我写的书评也转载到网上。接着,韦先生还就拙评涉及的历史事实与历史真实问题,谈了自己的想法与体会。拙评指出,关于历史小说,史学界和文学界长期争论不休,史学界强调历史小说写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必须符合历史事实,否则只把历史人物当作一个符号,涉及的历史事件全是随意编造的,完全背离历史事实,那就不叫历史小说。文学家却说文学创作需要想象和虚构,不能完全拘泥于历史事实,否则就不成其为文学作品。文学创作当然需要虚构和想象,需要艺术的再创作,不然就不可能把历史人物转化为艺术形象,把历史事实转化为历史真实。但是,说历史小说写的主要人物和事件必须符合历史事实,并不等于拒绝虚构和想象。相反,历史的记载往往十分简略,残缺不全,甚至是断线的。你要把那些残缺不全的历史碎片连缀成完整的历史画面,形象地再现历史人物的活动场景,就需要进行艺术的再创作,需要想象和虚构。问题是,你的想象和虚构必须符合当时的历史条件,是当时条件下可能出现和发生的事情。只有这样,你的想象和虚构才是合理的,才能令人信服。韦先生说他完全赞同我的看法,并表示:“我写这部历史小说,就想在这方面做个试验,看看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大前提下,究竟能不能写出一部真正的历史小说。我不是专业作家,小说的艺术成就可能不高,但我的试验起码可以证明,此路是可以行得通的!”听了这番话,我更是肃然起敬。试想,一位著作等身、享誉史坛的老学者,在70高龄之际,敢于承担风险,不惜花费10年的时间和精力,跨行在文学领域进行这样的试验,需要有何等的勇气和魄力啊! 然而,谁也想不到韦先生说的《正德风云》大概是他最后一本大部头著作的话,竟一语成谶。2009年5月下旬,我到厦门参加郑成功文化节后返京,即听到他于5月11日因胃癌辞世的消息。闻此噩耗,我不禁悲从中来,为失去一位可以请益切磋的师友而痛惜。由于长期不辍的笔耕,他实在太劳累了。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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