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唐致卿先生惠寄!) 我久闻王阁森先生的盛名,认识先生却是在1981年“山东省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当时王先生任会议执行主席,我被推荐在大会上宣读论文。他威严的神态,温文尔雅的学者风度,抑扬清越的谈话,都显示出他的卓越的学识,岿然一位儒师。其后,由于山东历史学会设在山东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我们每年要筹办学会活动,为了开会和评奖,又同先生有过一些接触。我敬他、爱他,因为他是一位令人可亲的长者,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当时只知先生主持曲阜师范学院历史系,其余了解不多。 1987年在山东历史学会年会上,与先生同桌进餐。先生突然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为了改善家属的工作环境和照顾年老的父母,准备返回烟台。烟台大学要我,只可惜该校没有历史系,我想再等三年,写出一部书再说。先生告诉我:青岛大学委托他组建历史系,他正在搜罗人才,欢迎我到青岛大学历史系共同干一番事业,他还告诉我说近代史专家胡滨先生也要调青岛大学历史系。王、胡二位先生是我素所敬仰的前辈学者,我觉得能有两位教授在身边随时请教,就是放下科研工作从事教学也是值得的。于是,我便不顾好友的劝告与挽留,毅然凋至青岛大学。 在组建历史系的过程中,无生爱才惜才、求贤若渴,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我记得他曾很兴奋地对我说,他选中了两位硕士生,都是研究中国史的,可以与我讲授的部分连接起来。言谈中,仿佛父亲马上要见到久别的儿女似的喜不白胜。还有一次,他告诉我庞卓恒先生介绍来一位搞史学理论的硕士生,此人发表了几十篇论文和两本专著,他说这样的人是可以破格提副教授的。接着他问我:“你怕不怕他挤了你?”我说:“我不会妒忌什么人,如果将来历史系只给一个高职名额,我愿意让他先上”。事后先生告诉我,那位硕士生已被别的系争去了。说话时,婉惜之情,溢于言表。我感受到先生对青年发自至诚的一片爱心。 先生对青年如此挚爱,以至放下自己积累多年而准备作为传世之作的《古罗马共和国史》和《古罗马制度史》两部书的写作,带领学生编写科普读物。正是这些编著,成为一些学生登上学术殿堂的台阶,而先生充当人梯和铺路石子,甘之如饴。到先生重病不起,还念念不忘他未能写完的两部书,并引为终生遗憾时,我们才懂得先生为青年后学付出的代价有多么沉重。先生是一位勤奋、诚实的历史学家,为学术奋斗,至死不辍,确如顾炎武所说,是“君子之学,死而后已”。 清代儒学大师戴震说;“学有三难,淹博难,识断难,精审难”。先生兼此三长,学风谨严,刻意求新。先生青年时代师事著名史学家林志纯(日知)先生,攻读世界上古史硕士学位。 1955年毕业后,分配到山东曲阜师范学院任教,翌年任讲师。“文革”中先生深受迫害,倍受凌辱,但先生坚志守节,敬业爱国,弥著坚贞。1978年先生升任副教授,并任曲阜师范学院历史系主任和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1980年升任教授,先后指导五届世界史硕士研究生。先极参与史学界的学术活动和组织工作。曾任中国世界史研究会第三届副理事长,山东历史学会二、三届副理事长,青岛史学教学研究会理事长。 先生在高校执教36年,曾讲授《世界上古史》、《世界中古史》、《古希腊罗马史》、《原始社会史》、《经典著作研读》等课。把讲课和谈话变成艺术,在我见过的学者中,只有童书业师和王阁先生二人可以互相媲美。先生曾发表论著多部,主要有《世界史-古代史》、《<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讲稿》《中国大百科全书》之欧洲史卷、经济学卷主要条目;译著有《古代罗马》、《加图农业志》、《古代城邦问题译文集》等;论文有《论恺撒》》等四十余篇。其鸿文巨著,规摹宏远,道前人所不能道。每有论著,则抉奥勾玄,包罗通贯,然后精心结撰,于中可见无生筚路蓝缕开创之功,所著已风行海内,自成一家之言。 先生一生从事历史教学和研究上作,十分重视史学的作用。 他认为历史是民族精神的支柱,是子孙万代鉴往知来的指南。当我们提出《齐国史》的课题后,先生很支持,并出任主编。在《齐国史》的开题会上,先生对全书的体例统筹规划,厘订规章,事无巨细,都作了精心安排。他主张“探源”,要求尽量搜索利用大量原始材料,同时要作者注重应用“综合法”,体现先秦史的世界性,通过国别史之间的比较,来概括历史的统一性与多样性,采用“典型剖析法”以突出重点,适当引用“计量法”、“系统法”等自然科学方法,先生还特别提出了据实直书、多闻阙疑的编写原则。先生高瞻远瞩,史识腾卓高跻,使我们这些专门研究中国史而对齐国史懵无所知的人茅塞顿开。 《齐国史》第一稿写出后,先生象批改小学生作文一样,为青年作者批改文稿,并针对文稿中的问题提出一些史著编写原则和方法。我当时想赶决写出自己承担的部分,好腾出手写自己的书,不愿多过问《齐国史》的事。先生前后五次找谈话,要我充任《齐国史》的主编,我都以“齐国史需要权威,我没有权威,不能胜此重任”为由,婉拒不就。 不幸,先生干1990年4月身体出现险象,但他全然不顾,从医院检查完身体回家,仍忙着写他的《古罗马制度史》,还四处求人借阅资料。7月,先生被确诊为肝癌,这对我们写作组简直是五雷轰顶,我们从感情上不能接受这个结论。我为了安慰先生,也平生第一次撒谎作弊,在给先生看的诊断结论书上,将“癌肿瘤”改写为“血管瘤”。我们总希望出现奇迹。 9月下旬,我陪同李维周教授到医院看望先生,并向先生汇报山东省规划办公室检查《齐国史》结题的事。先生忍痛坐起,对我说:“《齐国史》很重要.大家一定要写好,要使它能成为传之久远的一部好书。我原想看完全部书稿后写一篇《导论》,对国别史的研究的理论问题提出一些意见。现在还不行,你全权负责通稿定稿,先如期结题,待我病好转后,再写出《导论》”。先生说这些话时,双目含着泪花,声音颤抖。事后先生又专门给课题组全体同志写了一封信,指定我为通稿定稿人。他从医院回家治疗后,又在病床上召集全体作者开会,要求大家支持我的工作。 同年10月底,我把杨向奎先生为《齐国史》写的《序言》拿给王先生看,他躺在床上,要我念给他听。我读完《序言》后,他显得很高兴。我想解释为什么要请杨先生写序言,他说“这是不言而喻的,杨先生是造诣极深的前辈学者,就是同辈,我们也无法与杨先生比。杨先生的序言,提出了很重要的理论问题,给我们的书增色不少。我原想杨先生能给我们写几百字,没想到写了二千多字,就是我在曲师,也不敢请杨先生写《序》”。 12月10日,我去看先生,告诉他全部书稿已初步定稿,他对此表示满意,接着他对我说:“我要推荐一个人,请您记下我的口授意见”。他字斟句酌地说;“《齐国史》己初步告成,感谢大家的努力和领导的支持。我所做工作很少,挂我之名,实感惭愧。如大家坚持,则十分感激大家的信任。我郑重提议:将唐致卿列为主编之一。因为这样做,名副其实。馀不赘言,望予支持,并报校科研处和省规划办”。我没有思想准备,连忙说我只要帮先生通稿定稿,不宜当主编。先生说;“不要说了,你不当主编我会不安,你别惹我着急!”接着先生让夫人周广勤拿笔给他,颤颤巍巍地签上他的名字,以示郑重。我也只好答应下来。离开先生家,想到先生先前那么健壮的人,如今竟瘫痪了,写过上百万字论著的人,如今竟无力写一篇简短的文字,我痛感我们要失去先生了。我这个不论碰到什么事从不掉泪,甚至在机场一片哭声中见到40年生离死别从海外归来的父亲,也能挺得住的人,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离开王宅,便在校园里失声痛哭起来。 先生临终前一个月,又口授了《齐国史导论提要》,让他的小儿子京生送给我。先生高蹈太虚,学贯中西,而我没有先生那么渊博的知识,没有先生深厚的理论素养,没有先生深邃的思想和论辨能力,他所列的六条提纲,我只写了四条,这是我深以为憾的。我将以此为训,作为自己终生兢兢业业穷究诣极的鞭策。 先生不幸于他60岁生日那天溘然长逝。向遗体告别那天,校内外认识与不认识先生的人,都前来吊唁,好多人都泣不成声。先生逝世,留下了许多书籍、许多著作,也留下了三千多元的债务,清贫成了先生的遗产。先生一生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一身正气,铮铮铁骨,是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 先生终于倒下了,在新时期十年探索、徘徊的一个终结点上。定完全部书稿,不禁掷笔仰天,喟然长叹。几十年来,漫漫行程,一个又一个站在中国学术界前沿的才华横溢的师友,怀抱理想,欲以所学报国,却在雷霆风雨明枪暗箭中倍受磨难,壮志未酬,抱终天之恨倒在期待的路上。一次次哀乐盘桓,萦绕在我的脑际,使我难以喘息。然而,倒下的巨人不是倒塌的宫殿,哲人的学说和思想仍活在生者的心中,他们以其生命与学问给学术界树立起一座丰碑,教人忠于祖国,忠于理想,忠于事业,给人执着追求真理、真境与真义的信念,这是他们在悄然无息中留给我们的财富。 学术界在痛失泰斗之后,依然在艰难中奋力开拓前进,向往明天。在先贤身后,不应再有求全责备之辞和庸俗纠缠,他和他的同志给我们中国学术界留下的是一片至诚之心,一个真实的明净天地。十年艰辛,尽管如有人所言,中国学术界没有得到什么“实惠”,哀乐连绵,巨星接踵殒落,蒙受了无可挽回的损失;然而逝者来者,有慰于怀而可笑对未来的是,尽管前途坎坷,魔障犹在,但中国命运之光、希望之光,如初升的太阳,磅礴于天海之间,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坚信未来,是我们不可剥夺的权力。 先生尚论古今,以哺后学,以道德作人伦师表,以治史树民族精神,忽归道山,悲怆曷胜,哲人其萎,士林安仰!先生学理,先生所系,日月同辉,江河共缅。 后学 唐致卿 谨记 1991年10月2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