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骥教授访谈回忆录 访问时间:2007年5月 访问地点:中正大学文学院361室 访谈记录、整理:林静薇 (本稿以随机问/自由谈方式进行,并经被访人审订) 我原来在香港读中学,考上台湾师范大学,就来台湾当侨生。我在香港读天主教学校,侨生考试第二名,原本可以考进台大,也可以透过教会保荐到教会所办的辅大拿奖学金;但因父亲已声明若读大学则自己想办法,基于四年有公费的考虑,所以选读师大,以免后顾之忧。会读历史系的原因,是因为我从中学时代就对历史很有兴趣,那时已看完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和《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有次朋友约我去参加香港大专同学的讨论会,发言时还被人家以为是历史系的学生。进到师范大学历史系之后,原来想要研究近代中国的变化,所以写了一篇清宣宗与鸦片战争的文章,现在已收入王寿南先生所编的《中国近现代史论丛》。作为一个大学生,那时要研究近代中国变化这类题目很难,因为每次去国史馆、党史会、故宫,都常遭到推托拖延,不给看档案,就因为我是大学生之故。不能看档案就无法做第一手研究,所以我决定要改做大家都能看到档案的东西,于是就做中国古代史。会选择研究唐代,是因为唐代是中国最辉煌的时代之一,有关的书籍也都人人可以读到,我想做的要不就是研究中国历史的转折、变迁,要不就是研究中国历史上的辉煌时代,因为前者是探险,后者是观光,都有益于的精神学识。 我念的是师范大学,师范学校要考国音的,但我刚来到台湾,不懂国语,可是我第一年就考过国语了。因为每天下课就找同班女同学教我讲国语(文学院女生多,我班五十几人,侨生除外就只有三个本省男生,当年立法院还为此而讨论保障男生名额,但后来不了了之),被同学见到了,都以为我一天换一个女朋友,所以笑我是「游击司令」。不过也因如此,就认识了当时是同班同学的师母。在这之前我也交往了一个同班的香港侨生做女朋友,但是后来分手了,原因是她约会总是迟到。我讨厌经常迟到的人。我对时间很重视,对时间有很重的压迫感,只要跟我约了时间,我一定会注意准时,到时就会焦虑不安,到现在仍然如此,想告诉自己轻松一点也没办法;事实上,我知道女生是要男生迁就时间的,但我做不到,就被她以为我不尊重她,误会累积,因此不到半年就告吹了。 大学时代有许多老师对我的影响都很深,像朱际镒先生、朱云影先生等。朱际镒先生曾为我的《中古史学观念史》作序,他的影响你们一读就知道。至于朱云影先生,他是研究中国上古史以及中国文化对中法越影响的学者。我上他的史学方法,课堂上从来不点名,有一次期末考时突然点名,点到我就停止了,不点了,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作答,让我感觉得怪怪的。事后我纔知道,因为我先前考史学方法时,答案上是常加批注的,老师觉得我程度很好,所以站在我旁边看,一边是要认识我,一边是要知道答案是不是我自己写的。等到知道我没有作弊,他从此就对我大加欣赏与鼓励,我发表的第二篇论文〈相国制度渊源考〉,就是上他中国上古史的读书报告。 当时还有一位教英国史的女老师,第一学期考完试后,就传话要我去见她,我当时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后来到她的办公室去,老师说:「雷家骥,你下学期不用来修我课了。」我当时想,糟了,被当掉了。但是后来老师又问我:「你想要几分?」我被弄胡涂了,老师才说:「你考试用英文回答,挑出我在课堂上的错误,以你的水平下学期不用来上课了。」我才松了一口气,感到很大的鼓励,但我下学期仍然继续去修课。同样的情形也发生于西洋中古史和西洋上古史课,任课老师是曾祥和先生,她是沈刚伯先生的太太。她在一次期中考后,课堂上问:「谁是雷家骥?」我站起来答到。她说:「你是我在师大教书以来第一个用英文作答的学生,不过你虽然用英文作答很好,但是文法错误很多,要再加强,所以我给你扣了分。」我曾被两位老师在课堂上声明要扣分的,另一位就是钱穆先生。其实我一向不重视考试分数,考得高分是意外。我所以用英文应试,一方面觉得念外国史就要用英文读写,一方面也可以考验自己的英文能力,所以没什么不对的,两个小时之内能用英文写四道答案,自己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当然文法也就没时间斟酌。不过也因此,毕业以后我就不敢再用英文随意写东西。至今想来,曾先生当年的出发点应是善意勉励的,但我却发生了负面的影响,真是愚不可教! 研究所念的是香港的新亚研究所,硕士论文是严耕望先生指导的。进研究所时,我将大学毕业论文〈唐代枢密使制度〉呈给严先生看,希望继续作五代的枢密使制度研究,大纲也写好了,请严先生作指导教授。严先生原本不收我,因为他觉得我走的是解释历史的理路,也有乃师(我的大学毕业论文指导教授是李树桐先生)之风,而严先生则是做仔细考据的功夫,所以觉得不适合指导我。但我很坚持想跟他做学问,想学他的「绣花针」功夫,后来选〈曹植赠白马王彪诗并序笺证〉做硕士论文,就是要跟他学绣花考据。他见我很诚恳,所以就收了。 我两年就把论文写好,但因为严先生与所长唐君毅先生建议我继续留所读书,一边是要我不急着考试,从容修改论文,以便发表;一边是要给我多读书的机会,并为我申请哈佛燕京社的奖学金去外国。所以我是在第三年考过硕士论文,第四年才离开所。当我留在新亚从容读书,整天泡在学校图书馆的书库,躺在库内长板凳上看书时,常常看到牟宗三、徐复观二先生入库找书或看书,而最常见到的是牟先生。他们都备受学生的爱戴,尤其牟先生更是纯真,暇时会趴在馆旁的草地上与同学下棋,我在库里躺在板凳上看书就是学他的,此与全汉昇先生的严肃大不同,刚好相映成趣! 留所读书时,唐先生帮我拿到两份博士讲学金,一份是哈佛燕京社去京都大学的,一份是法国教育部去巴黎第七大学的。我不想去巴黎,但是适逢中东石油危机,物价腾贵,哈燕社依去年申请核下的钱,不足以支应去京都的全部经费,所以唐先生要我拿这笔钱先到台湾游学一年,明年再争取去京都。稍后,全先生又为我争取到加拿大的讲学金,由于我已准备赴台,女朋友(就是你们师母)也知其事,当然不能不来,所以就婉转告知计划,不想去加,全先生大不以为然。后来全先生来台参加院士会议,透过人在圆山饭店要约见黄淑梅,讨论她在论文里所用的货币理论,我陪她去,才知道这是我的太太。事后他送我们出圆山时,故意放慢脚步,偷偷说我当年的选择是对的,以后来台都常找我或我们饮茶吃饭。回想老师的厚爱,至今犹感歉疚!回台一年间,逢遇父亲当年的老长官时任侨务委员长的高信先生,告以台湾的历史所博士班也有奖学金,加上女朋友的因素,所以就决定留下来读「汉家博士」,去信给唐先生请求同意并请原谅。 我虽在师大读过四年书,但那时靠公费维生,一介贫乏,两袖清风,平常只好刻苦读书,与外界很少交际来往,不知学界门户之严、同党伐异之切。甚至当我以第一名考上文化大学的博士班后,也跟一些同学相处得不很愉快。因为过去第一名的奖学金惯例要跟同学瓜分,但我家里没有钱支应我读书,所以这笔奖学金对我就很重要,是奖励我支付生活开销而全心做研究的唯一支柱,必须全部留下。因此之故,那些同学就认为我只会做研究而不会做人,与我的感情就好不起来。我对我的「不够意思」至今犹觉不安,但也无可奈何!本所创立时,我坚持第一名讲学金应由第一名全部获得,其实就是因于过去的经验教训,这种事情应由老师出面承当,才能平息同学之间的误会和矛盾,虽然老师也会因此招怨。基于这缘故,我在博士班就拼命读书,想早一点毕业早一点工作,因此报告所长也是我的指导教授宋晞先生,说我的论文要三年内写完,有些同学以为我说大话,很自大,但我真的三年写完了,三年半在注册时就申请学位考试。当时拿博士要到教育部考试,很多人为求慎重起见都是念到七、八年才敢毕业。毕业既然要到教育部考试,通常由九位委员口试,只有一次机会,没通过就甚么都没有了,通过后才由教育部颁发学位证书,所以号称「国家博士」。我是当时最年轻的国家文学博士之一,但是有些人却因为考试如此慎重隆重,所以就不敢轻易提论文,甚至慎重到写不出来,以致错过了毕业机会而放弃学位。 文化大学史研所博士班那时没有研究唐史的老师,所以只好请一位时代最接近的老师做我的指导教授,那就是研究宋史的宋晞先生。宋先生为了慎重起见,另邀研究五代及宋的蒋复璁先生做我的联合指导。我所以会选择做隋唐中央权力结构演变的研究,一方面是未能忘情于大学毕业论文的先业,另一方面更是好奇为什么中华民国会有独裁体制,甚至比以前皇帝制度还专制?中华民国的制度跟古代比起来,为什么越走越回去?中华民国的制度和唐朝的制度有何不同?当时蒋中正总统说的话就是一切,什么行政院、立法院都只有附议的份,而唐代还有三省制可以互相制衡甚至牵制君权,但是中华民国的五权体制为甚么竟比不上唐朝?我想了解当前的独裁体制从哪里来,是不是中国政治所固有,才研究隋唐的中央权力结构,希望能从中找到问题与答案。 中古史一路走来,除了我的几位指导教授之外,影响我最大的应该是陈寅恪先生,虽然没见过他,但我从他的书上学到他的东西。我的治学深受陈先生影响,但是久了也发现陈先生的研究不是全然都正确,也是需要修正的。有人说我反陈先生,但是学术就是这样,即使再权威也仍有讨论修正的余地,学术才会进步,因此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今天也有人修正它,但是无损于爱因斯坦之伟大。陈先生的研究也有解释不清楚的地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没有完全反对陈先生;反而受他独立思考的影响,知道研究下去发现有问题,则还是需要修正的。那些把陈先生奉若金庸笔下「丁春秋」的人,其实只是「可怜虫拜者」,他们对于陈先生之所以文章光忙恐怕毫无真知。 做研究遇到困难是很常见的事,写博士论文是我研究中所遇到最大的困难。因为我走历史解释路线,三年半写完四十万字,又跟人家看法颇不一样,花了很多精力在思考,写到最后思竭力疲,很想把所有的书烧掉。那时我遇到困难没有人可以讨论,老师是做宋史的,一般老师也不会干涉其它老师门下的学生如何写论文,所以都是自己解决问题,真是「独学而无友,勤苦而难成」!有时也写信给严先生请教,因此结下很深的师生缘,他回台开会也常找我全家,甚至晚年买屋与我家相邻,准备与我家共度他与师母的退休生活,只是做化弄人,某次院士会议后散步时昏倒暴逝,不果于所愿!做研究本来就是孤独的,那时候读博士的很少,做中古史的也少,跟我一样走解释路线的就又更少了,如果跟那些讲究「史学就是史料学」的人论学(其实傅斯年先生也是重视历史解释的),就常感到格格不入,所以我才会跟一些学文哲的人论学,道术相知,后来共同创办了《鹅湖》月刊。不过那些文哲倜傥之友,谈义理多过谈实证,有些时候也格格不入,所以就日渐淡出《鹅湖》。 兼顾解释路线和考证功夫,或许做得还不够好,但却是我最感自豪的地方。许多人走解释路线,但史料基础不够扎实;有的考证功夫很细,史料扎实,但是解释性却不足。我对史料看得很仔细,然后又尽量从大处做出解释。严先生当年说李树桐老师指导我的学士论文,分析资料有点问题,遣词命句又过于自信,所以我就跟他学绣花考据。严先生做考据,绣出一片锦秀山河,但解释却不够。我曾将所见请益于严先生。他说,这个工作就交给你做好了,他的最大责任就是把史实制度考证清楚,将来总会有人站在他的考证结果上做出历史解释。两位老师给我不同的启蒙,传我不同的功夫,现在还在努力当中,因为学问是无止境的。 政治史、军事史、民族史、史学史都是我喜欢的领域,都具有挑战性,就是喜欢才做。我喜欢「攻坚」,所以我不找冷门题目写,反而找大家都热门的题目来做,做得好不好是一回事,但是一旦有些创见,就能使人有成就感。这就是上帝对孤寂学者的回报!「攻坚」有几个条件,一个是史料功夫,这一点我从严先生身上学到很多。史料大家都看得到,但不见得每个人都看得那么精细,看得越精细则发现得越多。第二个是解释,高明的解释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但若能往高层次的义理想,则高明的解释就越可能出现,这是我上钱先生课时所得到的启发。 今年,我的《武则天传》入选大陆出版界的「中国文库」。该文库是代表中国二十世纪最佳出版之作,入选标准据说是:各大知名出版社先提名他们认为最佳的书,提交一个审查委员会审查,审查结果报告给政府主管单位,然后核定入选为「中国文库丛书」重新出版。根据北京人民出版社的编辑告诉我,我这本书入选的原因,是因为这本书有创新性的写法,与一般传记的写法不同。我自问我的书起码是极重史料的考据,对人格极尽理论的分析,对人的思想作为与历史变化的关系也努力予以疏通解释,应该就是获得青睐而入选的原因。 但是,我最满意的却是早年所写的《中古史学观念史》,这是此领域全球的第一部学术专著。这本书在两岸研究中国史学史的师生手中多有,如果入选我会更开心。今年四月我到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作短期讲座,北京师范大学是大陆地区研究史学史的第一把交椅。他们有一个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是大陆全国研究史学的基地。我跟里面一、二十位师友一起座谈,他们认为台湾真正搞史学史的学者不多,比较知名的有杜维运、逯耀东和我,而杜先生所写的《中国史学史》,在中古那一部分就一再称引我的《中古史学观念史》。我写《中古史学观念史》,比他们的吴怀祺先生(去年曾应邀来我们系客座)搞史学思想史还早十几年。我那本书提出的理论与解释好不好是一回事,总之我是从史料的考证分析中,提出了自己的一己之言,甚至因为研究过累而吃了三年的心脏病药,所以它如果能入选我会最高兴。 这次我到北京清华大学王国维讲座,主持人张国刚先生介绍我给大家认识时,张先生说我做研究的特点就是:搞小地方说大问题。我很高兴他是我的知己。事实上,做研究要占有史料,史料占有越多固然越好;但是假如对史料不能钻研,或者钻而不精、研而不深,则会无所创见,虽多奚以为!我认为,尽量占有史料之后就要能钻研史料,钻研史料越仔细,就越能分析出更多更深的问题;分析越精微,就越能发现别人之所未见,然后推而论之、解而释之,使这些问题霍然而通,无所滞碍。一般人读书写论文时,都是看看史料就写了,史料大概是这个意思就写了,没有逐字逐句的尽致分析,所以看不出史料的精微之处。当看出了史料精微之处后,跳到更高的层次去观察思考,就可以知道很多跟传统解释不一样的事情,或是见到前人所未见到的事情。这种研究方法,我曾得力于严耕望先生的指导以及钱宾四、陈寅恪二先生的启发,另外一位启示者则是柯林乌。柯林乌所说的历史想象,也是创造力的要素。凡是伟大创造,不论是理工、艺术或是人文科类,内里都有丰富想象力的存在;如果缺乏丰富的想象力,就根本不会有很大的创见。就我所知的历史研究中,若能以丰富的历史想象去尽量占有史料,对之精研细析,就能由隐而显、见微知著;然后从而提出客观中允的历史解释,就能获得高明贯通的学术创见。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最后,就是要有足够的文字表达能力,才能将这些问题和创见展现出来;不过现在的学生,似乎首先最缺乏的就是中文表答能力。 就我个人的比较,以前的学生比较刻苦,比较用功,比较积极。他们比较乐意和老师讨论,不喜欢太忙碌的老师,因为这样会想找老师都找不到;但是现在的学生不一样,他们比较活泼,比较有主见,也比较懒散,要他们来找老师就好像见鬼一样,不像以前都很希望跟老师多多讨论。 要看一个研究生有没有研究能力,第一个是看他读书仔不仔细,上课发言可以看出读书仔不仔细,还有就是看课堂报告也可以看得出来读书仔不仔细。仔细就会发现问题,细而后能精,精而后能虑,然后才有见微知著的可能。第二个是表达,看他如何运用文字,组织推理,表达自己所要表达的事情,是不是能充分表达自己。做研究本来就是要积极主动的,有的学生说是父母要我来念研究所的,我不得不念;有的学生说选题目写论文是因为学校规定的,我不得不写;有的学生为了应付交差,所以随便找个题目来写,或者请求老师给个题目。这都是被动的,我不相信这样以后会有成就。做研究完全是积极主动的,没有人会去催。学生成年了,早就超过二十岁,有自主思想,有充分行为能力,还要老师去催他吗?有些学生怕功课压力,喜欢找「放牛吃草」的老师做指导教授,既然喜欢被放,则迟早会如愿变牛。 有的学生念完硕士班就不念了,这也未尝不是正常的。因为有的是为了需求才念硕士班,需求满足就当然不再念下去;有的是因为才性到此为此,再强迫他念下去也没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才性、想法和目标,硕士班基本的研究训练有做到就好了,外国两年就硕士毕业了,何必苟延?既然已无兴趣,或不可造就,基本训练做完了就让他早点离开就是了。选题目选不出来,老师私下给个题目还勉强算是可以,但不是学校制度规定老师应该给的。连题目都选不出来,就表示没有疑问能力,也就是根本没有研究能力,所以不适合再继续做研究。如果大纲也拟不出来,就表示没有组织建构的能力,写下去也是痛苦,那还是早点回家好了;不过大纲写到最后也有可能要修改的,不是全然不可以变动的,只是主题和范围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动。 有的人只是把前人研究成果整理整理,就成为一本论文,如果是硕士论文,我还勉强可以接受。引完史料之后,白话文复述一遍,是嘉惠读者,但是应该还要再有自己的分析与解释,而不只是白话翻译。 近年以来有很多从后现代或新文化史角度来研究中古史,如乞丐啦、养生术啦,这些从新观念来做旧史料的研究,也未尝不可。我认为政治领域也是如此,还是可以做研究的,因为不同的政治理论观念,对政治制度、政治问题,所提出的分析解释就可能不一样,当然可以再做研究。如果说前辈高人对某些论题都已经做完,我们就没得做了,那么新、旧《唐书》完成后,我们还要研究唐史的什么?难道我们比得上新、旧《唐书》那些作者吗?老师反对「重复劳动」,是反对劳而无得、类近剿袭的研究,不是反对旧题新见的研究。旧题新见的研究前提是要有新史料、新方法或者新观念的任何一种,严耕望先生用近代行政学观念,对唐朝尚书省的机关与地位重新提出解释,就是一个很鲜明的成功例子。所以我要你们去修一些跟你研究主题相关的其它学科课程,最起码不修也要读这些书,例如你要研究唐朝政制,就应该去政治系修些政治学和行政学的课程,然后再回过头来看这些旧论文旧数据,有什么不能做的? 举一个例子。隋唐府兵制里,十二卫各有大将军和将军,其实都是很关系政局的,也关系中央权力结构的变化,且与是关陇集团或不是关陇集团,以及是不是从胡人集团变成汉人集团的解释有关。现在假如有人运用旧文献以及新出土的全隋、全唐文补遗数据,学习严耕望先生的《唐仆尚丞郎表》方法,将这些大将军、将军的任命、任期一一分析考证,胪列成书,也就可能会像严先生的著作一般变成名著,以后很多研究中古史的人非参考不可。而且此书若成,你就可以据之以印证、修正或推翻上述的历史解释,重新提供中古史上很多的认识与理念。不过,你要对这些问题从理论解释上攻坚,就必须先要学些政治学、行政学、军事学、军事建制学以及文化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否则不易奏功。假如热门题目是这样的重复做,哪就有什么不能做或者不可以做的? 历史系每年都招生,就是因为历史还有很多问题要重新思考。我当年博士论文做《隋唐中央权力结构及其演变》,有些老师跟同学都说这些问题大陆时代的前辈们已经做完了。我不信邪,给他们解释我的出发点和研究理路跟人家不一样。假如找个冷门或者新花样的题目做,例如中古儿童教育、中古妇女与贞节、中古茶酒与休闲之类题目,可能角度、点子都相当新,但是我怀疑内容会不够深刻,关系历史变局会不够大,所以不想选做这类题目的研究。譬如说,描述茶酒与休闲生活,见于文人笔下的唐诗与笔记小说最多,且多是描述官宦贵族的生活,虽说也有描述平民的,如杜甫所咏「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但毕竟还是少数。这类研究既不能反映广大的基层生活以及生活的变化,又与大历史变动的解释关系不深,因此就算角度、点子再新我也不想去做研究,而宁愿花工夫去攻坚。我不是鄙视文人生活,更不轻视诗文。从汉到唐,我读过很多诗,你们从我所写的诗笺就可以知道,很多师友也都知道我的生活相当文人化。毕竟文人才能大量留下文字材料,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要了解中古文化史就要读他们的诗文。有些师友给我说,写女人的诗词文章都是男人写的,所以男人笔下的女性,不能代表就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思想感情与生活。这个说法颇从女性主义出发,理论一半成立一半不成立,因为焉知那个男人不了解女人?如何证明之?要说男人写不出他所要写的女人,就要先证明这个男人不了解女人。起码在论证上是如此。为什么男人就写不出女人的思想感情?假如一个男人写不出女人的思想感情,则女人写女人就一定可以吗?我看这也不见得,因为毕竟这个她不是那个她,妳非彼她,又焉知彼乐?至于男人之所以能写女人,是男人毕竟真实拥有他的妈妈、姊妹以至老婆、女儿及其它女亲戚,所以也就能了解她们。男人写女人可能会有一些极限,但是不是不能根据他们所写的诗文去做女性研究,只是要看研究者如何分析史料、发挥想象而已。所以大言说男人笔下的女性不能代表女性的思想感情,如果这不是出于某些女性主义者想垄断女性研究的说法,则是此人不懂历史研究为何物。 我参加《嘉义县志》的编纂,是上帝安排的错误。因为早在六、七年前,前任县长时就已经由中央政府拨款同意进行县志修纂,原本是南华大学龚鹏程校长要接手这个工作,据说因为南华教授群缺乏历史学门的老师,所以后来没有接成,而龚校长也离开了南华,便后续无人再做规划。两年前嘉义县文化局决心纂修此志,派人与嘉大史地系接触不果,有人介绍我给他们认识,我给了一些建议,但是当时并没有要接受这个计划的意图。后来我的朋友里有人认为应给地方做点事,有人认为应该争取研究业绩,加上县府也口头邀请组队竞标;而我自忖研究史学以及方法论多年,也不妨一试,为本县做些文化工作,所以就匆匆草拟了一个计划书。当初以为只是意在参加、不问收获,捧个人场就是。不料开标那天却仅有我那一队,只好硬着头皮接标。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竞标包工程,却就是这样糊里胡涂得标的,当然会影响自己已有的研究计划,真是后悔莫及!我研究唐史读唐诗,深受唐代文人豪放性格的影响,这次是豪放到意外「上了贼船」,那就航行到底吧,不过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了。 今年我休假一年,未来的研究有几个方向,如果时间不够,我希望至少能有两个方向可以发展。一个是写一本上古史学,这没有多少人做得好,数据缺乏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如何在思路上疏通这些稀少史料,花时间思考很重要。我这次到上海及北京讲学,都以孔子的春秋教和刘知几的明镜说做比较,来讨论中国史学的核心问题。从汉唐诸儒以来,许多人对于「属辞比事春秋教也」的真义弄不清楚,因此对于古代史学的解释就会有很多错误。要诠释这句话的史学涵意,除了要有上古史、史学理论和史学史的根基之外,还需要有哲学,乃至小学以及考据学的训练。我在新亚上过唐先生等哲学课程,大学时也曾修过许多中文系的课程,包括甲骨文、钟鼎文、文字学、诗经、左传、史记等课,或许可以派得上用场。我觉得儒者之所以对这句话解释纷歧,是导因于他们多从春秋史学去做理解,尤以今文春秋学者为然;至于近人之所以解释不妥当,则是因为从西洋史学理论的角度去做理解,都很少从中国史学史上考证源流、辨章原义。我这次去大陆讲学,主要就是在谈这个问题,希望继续研究下去,以求能得到结果。 另一个就是想写一本西魏北周到唐初的军事体制。论府兵制者多从兵役制度去做讨论,虽成绩斐然,但这仅是军制的一环。陈寅恪先生对府兵制有宏观的解说,议论纵横而精辟,但是对于此制的军事建制、军队结构以及性质功能的变革诸问题,解释仍嫌不足;对此诸问题与魏周隋唐的国策以及国家战略的变化关系,解释上也颇有阙如;尤其他著名的「关陇集团说」,有些地方也仍然值得检讨补充。每个时代都有集团,不仅是宇文泰才有。假如集团的定义,是指两三个人以上有共同的利益基础以谋求共同利益,则我不否认任何朝代都有政治集团。但是宇文泰的政治集团,并不是仅仅像他所说的胡汉混合而已。我觉得他从民族与文化的角度去分析推论仍嫌不够,也没有把宇文泰等人的国策与国家战略弄得更清楚。因此,为什么府兵制是部落兵制,或者什么是贵族制,部酋制的国策意义与战略构想究竟是甚么,为什么后来变成了隋唐的平民制,等等问题,他都没有提出充分的解释,甚至没有解释。所以我想从国策和战略的变化来考察魏周隋唐的军事体制,提出陈先生所没提出的解释,以及补充其所不足的解释。希望到我六十五岁退休时,这两本书都能如愿完成,所以未来会减少参加各种活动。 载《中正历史学刊》,民国96年第十期,页13-2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