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在难中
| | 随遇而安,对于他来说,恐怕是身陷囹圄之后让自己精神依然坚强的最好选择。在这里不必念念不忘与戴乃迭相对畅饮的快乐时刻,他需要的是让自己沉静下来,以一和睦我所谓的态度承受打击。他有一种自信,这自信在某种意义上说, 也可以看作是对强权的篾视。 |
| 一 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文革”开始已有两年,杨宪益和戴乃迭没有想到,在一九六八年四月底他们会遭遇牢狱之灾。 在最初的风暴中,杨宪益虽被作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受到批判,但除了一般性揪斗之外,并没有经受太严厉的冲击。载乃迭是英国人,向来不过问政治,一些外国专家们所热衷的组织战斗队之类的造反行动,她一直敬而远之,独善其身。这样,尽管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人们之间的往来因这场革命蒙上了浓重阴影,但对于他们这对夫妇来说,还是可以暂时躲进自己小屋里叹息。 文化却已远去。共同翻译的乐趣与满足,在这样的时代简直是一种奢侈。几十年来业已形成的习惯,早就在风暴突起的那一时刻起被搅乱,除了两人之间偶尔的对答之外,不再有当年的激情和陶醉。生命在无谓地消耗;精神在扭曲中被蹂躏;一切文化的积累和创造都被打入冷宫。这不足为奇。同时代的许许多多文化人,都是在这种状态下无奈地活着。 第二天就该是“五一”。这个夜晚,他们如同以往一样,在家里打开一瓶白酒对饮。他们希望平静,但近期发生的局势变化,却不能不让他们感到忧虑。杨宪益回忆说,那年春天以来,不断听到江青一次讲话的传闻,说是江青在讲话中声称有不少在中的外国人可能是特务,有的甚至早在三十、四十年代便派遣到中国。此时“文革”正处在所谓“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江青的这一讲话迅即付诸行动。外文局的一个外国专家先行被捕,如今,厄运在这个夜晚降临于他们头顶。 一瓶酒喝一小半,戴乃迭先睡觉,留下杨宪益自斟自饮。夜深人静,正在此时,有人敲门: 十一点多了,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突然,敲门了,我们单位的一个办事员来了,是办公厅一个年轻人,他要我跟他一块出去。前几天他已经找过我好几次,要我揭发《中国文学》的一个编辑,提供一些材料,他们想把那个人打成反革命。他一走进来,就要我跟他到办公室去,我想大概还是这件事情吧,就连皮鞋也没换,穿着大而无当的拖鞋,踢踢踏踏的,就和他一块出去了。他就把我带到《中国文学》的办公室,一进去,里面黑黑的,只有一个台灯开着。一屋子人,黑压压的,我也看不清都是谁。后来旁边出现了几个解放军,解放军就抓住我的手,怕我反抗,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杨宪益。你多大岁数,我回答多大岁数。 那一年,杨宪益五十岁。 我说完后,他们脸变了,把我抓紧了。他们挺紧张地说,现在奉北京市军管会的命令,将你逮捕。然后就戴上手铐。我后来才看清,屋子里中了一大堆人,有的是解放军。然后,给我一张纸让我签字,上面写着“我同意检查我的东西”之类的话,大概以此做为搜查的依据吧。然后,他们彼此看了一下,看我也没有抵抗的意思,问我还有什么事。我当时惟一的遗憾是酒,那天晚上还没有喝够,还剩了大半瓶白酒没喝完。还有,只穿了一双拖鞋,早知道要把我带走的话,我就穿上皮鞋了,结果踢踢踏踏穿了一双很大的拖鞋。他们把我弄上一辆吉普车,按下我的脑袋说低头不许看。我是从灯光方向看,是向西单方向走,宣武门还往南,那一带地方叫陶然亭。我从来没到陶然亭那边玩过,从方向看我知道向陶然亭那方面走。到了自新路白纸坊那儿,前面有个大铁门,铁门是电动的,大概通知了一下,门就开了,我们这进去了。 二 和戴乃迭相比,杨宪益的狱中生活丰富得多。回忆往事时,他会生动地叙述一件件狱中见闻,那神态,就仿佛在讲与自身无关的传奇故事,或者青年时代的某次昌险。 虽然罪名相同,但杨宪益是中国人,就没有戴乃迭同样的优待。不过,这样也好,他不会感到寂寞,何况与其他犯人关押在一起,他也多了接触社会的机会。性情中,他时常爱以一种“好玩”“有趣”的心情面对一切,在这里同样如此。随遇而安,对于他来说,恐怕是身陷囹圄之后让自己的精神依然坚强的最好选择。在这里,他不必想起牛津校园的美丽,不必念念不忘与戴乃迭相对畅饮的快乐时刻,他需要的是让自己沉静下来,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承受打击。他有一种自信,这自信在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看作是对强权的蔑视。 被捕的第一夜是与酒相伴度过的: 我先被带到一个房间,身上可以自杀的、杀人的一些危险东西都要被去掉,把皮带、鞋带也拿掉。我穿的拖鞋,鞋带没有,但裤带必须拿掉。没有皮带裤子总是要用手扶着,不过,他们也不管那个,还是把皮带卸掉。东西都收好放在一个地方。然后,他们就让我到一个地方。他们把那个地方叫八角楼。郁风和黄苗子也在这里关押过,郁风写过一篇文章,也谈过这个八角楼。八角楼是监狱里面的一个主楼,它分成八个楼角,中间有一个了望台。我被带到楼上一个房间里。那是抓人抓得很凶的时候,所以,我们那个牢房里关得人已经挤不下了。本来预备要把人弄走,但是那天晚上那些人还没有弄走,这样房间里的两个炕挤满了人。平时一个炕上只能躺十几个人,那天晚上却躺了二十六个人,一个靠一个,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虽然那么挤,监管人员还是让他们往里面挪了一点地方,我就在夹缝中间躺下。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大概是晚上九点关灯睡觉的,而我快十二点才给抓进去,就只好挤在那儿睡觉。也没有被子,我穿着破棉袄,旁边的两个老头子看着我醉醺醺的样子。我一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旁边的人说,你晚上在街上闹事了,喝多了吧?我说,没有。那干么把你抓起来?我说,我也闹不清。他以为我喝醉酒了在外面闹事。你喝的什么酒呀,那么香、真香。我说大概是泸州大曲吧。他说:好酒,多少钱一两?我说不是按两买的,买了一瓶。他说一瓶你都喝了?我说喝了半瓶。他说,那半瓶可惜呀!我们在这儿都三、四年了,没有闻到这么好的酒味了。 三天之后,提审开始。 头一次提审还要做个下马威的样子,半夜提审我,下了八角楼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到了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他们坐的地方高一点,看起来居高临下、很威风的样了。去的时候,有两个解放军端着刺刀押送,看起来就像是拖出去枪毙的样子。去了以后就说:杨宪益,你知道你的罪名吗?你的事已经是铁板钉钉,我们这儿你的材料一人多高了。你说你不知道什么事?你好好老实交代。你的事是瞒不过去的。一两天内就要公审了。然后就说坦白从宽那一套话。还跟我讲,前一段也有像你这样的特务,有一个死不改悔,本来是个小特务,没什么要紧的事,结果他就是死不改悔,拿去公审,到酒仙桥那边枪毙了;还有一个大特务,但是他揭发了,他自己坦白,然后给他一个机会,就放了。 从审问中杨宪益得知,他住的这间牢房,前不久关押过遇罗克。审问官用遇罗克因“死不改悔”而被枪毙的案例教育他。 狱方交给杨宪益纸笔,要求他在三天内写出交代。他便把过去怎么认识朋友,怎么样和朋友一块喝酒、一块玩的事情写出来。这样的交代狱方看了之后当然极不满意,拍桌子恐吓,要求他再写,把所有认识的,杨宪益认为有问题的人都写出来,外国人也在内。杨宪法益依然如故: 我想就等于给大家写传记吧。中国人我写了一百五十人,包括亲戚、朋友。我把他们一个人写了一段,比如,我的妹夫罗沛霖,比我大一岁,上海交大毕业,学电机的,去过一趟延安。我说的都是好话,我就一个人一个人这么说,大约每个人写二百字左右。外国朋友我写了一百个人,也是写了厚厚一叠。他们看了以后也是很不满意,后来就把我搁着,不再审问了。 不再提审,更没有审判,一个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要在监狱里坐下去。坐多久,无法得知,就像为什么入狱也无从知道一样。 三 监狱就是一个小社会。对杨宪益这种留洋归来的高级知识分子来说,与那些小偷小摸、抢劫犯等等形形色色的刑事犯关押在一起,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磨练。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言谈举止,在他的面前呈现出一个与以往所接触的完全不同的群体。不过,他并不感到别扭,相反,在他们中间他感到踏实。他们对他这个年长者,一个并不像知识分子的人,没有坏感,更没有距离。杨宪益真正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杨宪益的知识和学问,在这个小社会居然派上了用场。 在同屋里面,杨宪益是读书人,他便被任命为学习组长。在一九七一年林彪事件爆发之前的几年时间里,每天早晨的学习内容是读“毛主席语录”,背毛泽东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杨宪益回忆,在他们中间,他的“老三篇”背得最熟。就安排他负责领着别人读,检查别人背诵。每天早上当《人民日报》送来之后,也是由他负责念给大家听。 狱中一些人与事令杨宪益无法忘记。 有一个老头,一读报纸就紧张,越紧张越说错话,“斗私批修”时他总弄错,该说资本主义的,他就说共产主义;该说共产主义的,他就说资本主义,说完后他就怕别人打他,因为我们是牢人管牢人嘛。他吓得哆嗦,越哆嗦越说错。 当时,每个犯人都做一些无聊的事,我们那时候不许有针线,针、尖刀这些铁器都不能带,有一个年轻犯人很能干,手还挺巧,他把地板破损地方的木头撕下来,做了一个木头针,又在衣服上拉了一根线,做针线玩儿。他还在我的手绢上刺绣了一个松树,还很像,可惜我后来拿回去,他们给扔掉了,要不做个纪念挺好的。 还有一个事,大家一起说菜名。譬如说冰糖肘子怎么好吃。越说越高兴,就拿着地下的木头渣当作笔,弄点黑的就写菜单,大家传着看,评论这个菜怎么好吃,外面监视的解放军过一阵子就要来搜我们的东西,那个菜单子写了几天就被抄走了。 自得其乐也许是当时支撑杨宪益和狱友们的唯一方式。更多的时候,他是坐在一旁听那些年轻的狱友讲各自的故事。熄灯之后入睡前的那段时间,是他感到最难熬的。这时,他便默诵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台词,或者他所熟悉的其它英国文学的片断。他遇到过一位好学的年轻人请教英语,他便偷偷教唱英国歌曲。歌的内容总是与喝酒有关。酒和英语,这两种过去曾经与他朝夕相伴的东西,此刻在这种环境中以这一方式又伴随着他。 有时他还给大家背唐诗。他背过白居易的《长恨歌》,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这是他们中大多数人从来没有读过的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杨宪益缓缓地吟诵着。次数多了,有的人也跟着念,学着背。这也差一点儿惹起麻烦。一个犯人向狱方揭发,说杨宪益教大家念《长恨歌》,他恨什么,是恨共产党。这样的举报最终不了了之,并没有造成恶果。相反,由于杨宪益在狱友中间人缘极好,大家知道了他被举报的事情后,那位举报者立即受到唾弃和嘲弄,甚至有人要揍他。这就难怪,二十多年过后,每当谈到狱中生活,杨宪益总是对那些难友们有一种特殊的亲切。 谈起往事,杨宪益时常会讲一些自己感到得意的事情,狱中生活同样如此。他说,在狱中四年,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是读报琢磨出林彪出问题了。 我们关在监狱里,当然不知道林彪飞机摔死的事情。我最得意的事是根据报纸琢磨着他有事了。 坐牢期间不给我们书看,就给我们一个小红本,还有《人民日报》。那个小红本前面是林彪的几句话,我就越看越讨厌。看《人民日报》,觉得有点变化,先是陈伯达的名字不见了,接着又是林彪的几个大将,黄永胜、吴法宪等一个一个名字不见了,大概黄永胜是最后一个。到了国庆,过去每年一般都是林彪出来用沙哑的嗓子喊一顿,这一年不但他没有出来,而且,外国来的贺电也没有林彪的名字。我注意到,西哈努克是和中国比较熟的,他的贺电头一名字写的是毛主席,第二名一般是林彪的,可是一九七一年这一年没有了。毛主席的下一个是周总理。根据前面的陈伯达、吴法宪、黄永胜从报纸上一个一个不见了,我琢磨大概是林彪垮台了。我就把红宝书的前言给撕掉了。 大概有三四天,我们在里面只觉得外面很沉默。忽然有一天,那个管监狱的同志进来了,收我们的红小书,因为每个人都有一本。他看我的一本前言给撕掉了,又翻两遍。觉得很奇怪就摆到一边,人家的都有前言,就我的没有,就扔给我了,结果,坐牢的那些牢友们就奇怪了,说我们的红小书没收了,你的一本怎么就不没收?我没有说什么,笑笑,只说:你们过几天就会知道的。过了大概不到一个星期,就有新抓进来的人,他告诉大家说林彪出事了,完了。结果大家就说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猜的呗。 把狱中的事当作得意来回忆,这是杨宪益的特别之处。其实,当时他心中远不会如此轻松。他惦记着戴乃迭,说到一生中的懊悔,他说最后悔的是对老伴照顾不够。在狱中时,他尤其放心不下她。当经过一段时间的审问之后,狱方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不知道老婆怎么样。这两年挨斗她情绪不好,我怕她出什么事,会不会自杀。”回答是:“没有自杀。”这下子,他才知道戴乃迭也遭遇与自己同样的命运。他问及孩子,回答说是孩子们也没事,有人照顾。这样一来他才略为安心。 与戴乃迭关押在同一监狱,但杨宪益却无缘相见。有牢友偶尔喊上一句:嗨,瞧,还关着几个外国女人! 四 狱中的等待终于结束。 林彪事件之后,随着中美关系的解冻,关押在监狱的这些政治犯的命运也随之解冻。在度过整整四年的监狱生涯之后,一九七二年五月,杨宪益和戴乃迭相继被释放回家。 先行释放的是杨宪益。出狱之前,杨宪益有过一场虚惊。 出来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还有一个惊险的节目。有一天让我出去,带我到一个大厅里,在台子上坐下,给我挂了一块写着“杨宪益”几个大字的牌子,下面是照明灯,给我照一个大照片。照完后我就回牢房了。我告诉大家,今天给我照了像。大家都说这事不妙,可能是快枪毙了,事前给你留个档案。后来我想,该死就死吧。好久也没有审问我了,结果不到一个月,放了。 那天是放人,还是拖出去枪毙,事前都不说。一开门是说:收拾东西,跟我们出去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两件破烂不堪的被子,卷了带走。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里说,杨宪益,你的问题我们跑了二十一个省,你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你没问题了,可以回去工作了。你的过去我们也了解了,给党做过好事,可是也做过错事。一个人,本着一分为二的态度嘛,希望你以后多为人民做好事,不要做错事、坏事,好了,走吧。 一个人四年的关押,就被这样的几句话打发。然而毕竟是杨宪益所期望的结局。他签完字,走出监狱大门,外文局开来一辆吉普车接他。身无分文,接他的人递给他几十元作为零花钱。 走进家门,家里一切仍是四年前模样,只是四处积满了灰尘,空寂的房间也成了耗子的乐园。书柜、衣柜里全是耗子窝。用杨宪益的话说,一群耗子见到他都不高兴,一下子全跑了。他再看看衣服,不少衣服上面都是洞,根本不能穿。它们在这里踏踏实实居住了四年,屋子里面本来有棵仙人掌,四年了,仙人掌长得很高,一直没有人浇过水,但样子看上去还活着,杨宪益一碰,哗一下全变成了灰,坍塌下来。 又见到那瓶酒——被捕时未喝完的那瓶酒。它依旧在茶几上,动也未动。杨宪益拿起来反复端详。被捕时走得匆忙,瓶盖未盖紧,剩下的半瓶酒颜色业已变黄了,不能再喝。也难以下咽这瓶酒,四年伤心酒。 提前释放杨宪益回家,是希望他能在戴乃迭回家之前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戴乃迭毕竟是英国人,这样,当她释放回家时,家里略为整洁一点儿,这样以免她目睹窘状而过于难过。杨宪益用了三二天的时间,把屋子擦干净,整理好,大部分破破烂烂的东西都扔掉。外文局的人还告诉他,戴乃迭要回来了,你得买点酒,买点巧克力、蛋糕招待她。他一一照办。他盼望着戴乃迭的归来。 一个星期后,戴乃迭终于回家了。 杨宪益果然按照领导吩咐准备好了蛋糕、巧克力和酒。 戴乃迭走进家门。 新生活重新开始。 (题照:一九四○年,杨宪益和戴乃迭在英国结婚时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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