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是历史学家尹达先生(1906-1983)百年诞辰。有司举办了隆重的纪念活动。其时我在外地讲学,未能恭逢其盛。返京后,看了相关报道、纪念文章,感到似乎把尹达先生弄成满身马克思主义、一脸道德文章,让我大惑不解。这是真实的尹达吗?在我的印象中,以及从我的老同事和朋友中了解的尹达,却是一个颇有性情中人色彩、在老一辈史学家中别有一格的长者。 我读大学时,就已知道尹达先生。我学的是历史专业,上中国古代史课时,读过他的《中国新石器时代》,后来也知道他主持历史研究所工作,是中国史学界的领导者之一。大概是1961年秋,我在复旦历史系读研究生,参加上海史学会的一项活动:听吴晗先生、尹达先生演讲。这二位前辈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吴晗先生坦诚地说:“这次我与尹达同志去伊拉克参加巴格达建城(?)千年的纪念活动,但我们找来找去,国内竟未找到一个对巴格达历史有研究的学者,只好请了一位学者,写了一篇中国人民与伊拉克人民在历史上的友好往来的文章,到会上去宣读,文不对题,我感到很惭愧。”尹达先生赶忙插话说:“吴晗同志当了北京副市长,做了父母官,哪还有时间研究历史?该检讨的是我,我没有搞好历史所。”吴晗先生连连摆手,说:“尹达同志不必检讨。”二老在会上一唱一和,谈笑风生,毫无名人架势,亦无学者派头。尹达先生留个平头,表面看去,很像是商业局或别的什么局的老干部,很难一下子与历史学家划上等号。 我1979年初从上海师大调入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工作。尹达先生时任所长。所内同仁,公开场合都叫他尹达同志,私下却因人而异,有的(如雅号田克思、颇有点梁山好汉气势的田昌五先生)直呼其名,老尹达如何如何;有的以尹老左贬之;有的尊称为尹老夫子。我因是所内后来者,与“文革”中保护、反对尹达的两派毫无瓜葛,我又历来主张尊老敬贤,尹达先生不仅是前辈,而且有恩于我,因此我当面叫他尹老,私下叫他尹老夫子。我说的有恩于我,是指:我在“文革”中因“炮打”张春桥被打倒七年,平反后,深感不能再浪掷年华,想集中精力研究历史,甘心“板凳须坐十年冷”。最理想的去处,就是历史研究所。谭其骧师亲笔给他的老友尹达先生写了推荐信,夸我是人才,有很强的研究能力,会写文章(这封信我抄了一份,至今还保留在日记里)。尹达先生阅信后,指示有关同志,通过当时的国务院政工组向上海师大发出调令。虽然遇到一些麻烦,但一年后我终于成行,进了历史所大门。虽然我不敢以人才自居,但凭着自己的努力,在文史两界总算露了一点头角,出版了几十本书,用北京俗话说,也还“混出个人模狗样”,我没有辜负谭其骧师、尹老夫子的厚爱。二老的恩德,我是一直念兹在兹的。 尹老夫子爱才、惜才,这在历史所资深研究人员中,是有口皆碑的。他生活简朴,为人方正,看不惯生活上不拘小节的人。但对研究人员中,不慎在这方面栽了跟头者,总是宽大为怀,保全他们的声誉,继续从事科研,甚至照样重用。这在同样做了那事,“皇帝是游龙戏凤,中层干部是生活小节,平民百姓是品质恶劣”的年头,尹老的与人为善,实属难能可贵。因历史上有轻微问题,在南开大学很不得意的明清史专家谢国桢教授,尹达先生毅然调他来历史所,在反右时,保护了田昌五,这些都让人感佩。 尹老决不是满脸一本正经,令人望而生畏者。他心口一致,有时像乡下老农民那样说粗话,语惊四座。50年代,所内有位王某,夫妻不和,经常吵闹。党支部开会时,有人反映此事,并怀疑与他们性生活不协调有关。没想到尹老说:“我看王某把他那玩艺铰了,不就太平了嘛!”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文革”开始后,他找了几个年青研究人员开座谈会说,“文革”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干革命,随时有掉脑袋的危险”。此豪言壮语也,陈伯达之流也说过这样的大话,故无足称奇。奇的是,尹老又说:“文革是什么?就是让我们洗澡,互相都看见了,原来你有一个鸟,我也有一个鸟!”不久,大字报高潮席卷历史所,与会者有几位写了一张大字报,揭露尹老此话是“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观者却禁不住大笑。十多年前,与会者、也是大字报执笔者之一的周绍泉研究员跟我聊天时,说起此事,我捧腹之余,竖起大拇指,赞曰:“这话石破天惊,堪称传世名言!尹老夫子一语破的,文革不就是让人们脱去外衣,原形毕露吗?多少人满口马列主义,实际上是作威作福,多少人满口仁义道德,却一肚子男盗女娼!谁说文革不是大浴缸,大澡堂?”绍泉以为我说的在理。尹老虽在历史所主政,但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很少在全所大会上讲话。他在全所大会上最后一次讲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严厉批评有些人向钱看,为了多拿稿费,拉长文章,“就像老大娘撒尿,一撒一大片!”有老同事小声告诉我:“他最喜欢这个比喻了,常说。” 不必为尊者讳,尹老曾经相当地左过,组织“史绍宾”写作组,以史学界的哨兵自居,您想,那时的哨兵,能干好事吗?猛批翦伯赞,就是哨兵们的战绩之一。也因此,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青睐,在杭州会议上说:现在史学界的翦伯赞、范文澜都不行了,有个尹达,是赵毅敏的弟弟,文章写得好。(按:大意如此)后来尹老夫子在所内大会上讲话,以历史所是“红色堡垒”自居,后来更跻身中央文革小组,风光无限,非偶然也。所幸他与陈伯达、康生、江青历史上并无渊源,也非作文高手,后来历史所年青人造反,把他从中央文革揪回历史所,从此与钓鱼台断了关系。这些年青人造他的反,当然是鲁莽、幼稚,尹老当时很不满,曾写打油诗哀叹:“众人都已开会去,此地空余办公楼。屉里稿稿无人瞅,伟大事业使人愁。”但历史表明,他是常常把“宁可政治上犯错误,不可组织上犯错误”挂在嘴边的人,如果当年他未回历史所,继续在中央文革小组待下去,肯定与王、关、戚下场一样,在秦城监狱感叹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因此,他回历史所,实在是因祸得福,虽然历史所造反的年青人,及尹老本人,当初是难以预料的。 我在与所内老同事聊天时,其中包括“文革”中造过尹达反的人,情不自禁地会怀念尹老:他爱惜人才,实话实说,从不装腔作势,更不以权谋私,他从不以领导自居,更不以专家自居,他保持了老八路的朴素作风,俨然是位布衣。现在有些挂羊头、卖狗肉者,把他抬头捧脚,抛到云端里,无异于让他又死了一次。真实的尹达,活在我辈心中。晚年,他很孤独、困惑。临终前一个月,他特地去探望延安抗大时的老同学、老朋友曾彦修先生,诉说自己的苦闷、委屈。他的所谓弟子们,哪里知道他的内心世界?这里,作为后辈,我要向九泉之下的尹老说:放宽心,好生安息。不要为左过、整过人难过,那个年头,不左、不整人的不就成了国宝?您是一位至情至性的长者,我怀念您,只要有我这枝笔在,我就不会让“一群陷沙鬼”,把您“拖入烂泥的深渊”。(鲁迅:《忆刘半农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