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史学方法论,其目的无非是要找到一种能够洞见历史发展规律,并且用力少见功多,即“事半功倍”的研究途径。我认为研究历史没有多少窍门可找,既要勤奋又要有时间的积累。研究自然科学和文学创作可以早出成果,成名于年轻时,但研究历史的人却是在40岁以前很难有大成就。首先你要有十年坐冷板凳的功夫,因为中国的史籍浩如烟海,如果没有足够的知识积累,人再聪明也不可能写出很有价值很有分量的著述。我给自己立有座右铭:“天资愚钝凭勤奋,事倍功半终有成。聪明才智荒学业,虚度年华空一生。”要“勤”,包括眼勤、脑勤、手勤、口勤和腿勤。眼勤就是多看书,脑勤就是多思考,手勤就是多记多写,口勤就是多问多切磋,腿勤就是多实地考察。要“奋”,就是奋发有为,比别人多一倍甚至十倍的努力,百折不回,最终总会有所成就,才不至于“虚度年华空一生”。 具体到著述写作,我倒有一套工作程序,也可以在这里谈一谈。一旦确定某一课题,我首先搜集资料(已有的资料更要充分利用)。我的方法是摘录卡片,每张卡片只记一条资料,以便于后来按类分组。资料内容包括三方面:一为原始史料,二为理论指导,三为学者的有关论述。资料收集齐,还要认真审核,剔除不能用的,然后把保留下的卡片按不同类分成一组、二组、三组……再根据卡片分组拟写出所要著述的大纲。第一标题下用第一组卡片的内容,第二标题下用第二组卡片的内容,依此类推。将来全文写完卡片也就用完,我把这种写作方法叫“一遍净”。我认为这种工作程序有三点好处:一是避免写前忘后,使思路通畅无阻;二是避免卡片太多,使用时给自己造成混乱;三是避免内容前后重复或自相矛盾。凡是从事学术研究的人,都有适合于自己的研究方法和写作程序,我以上所谈只能说适用于我自己,不是人人适用。特别是现在有了电脑这种工具,写作和研究的手段更科学、更实用、更便捷,但读书和写作的基本程序还是一样的。 问:现在的史学界尤其是中国古代史研究领域,在学风和研究路径上还有一些不能令人满意之处。您认为主要存在哪些问题或局限,应该怎样加以克服? 答:必须首先说明,我认为现在是新中国建立以来学术研究最好的时期。就史学领域来说,研究的深度和广度都要大大超过以往任何时期,成果的丰富多彩也是过去无法比拟的。但是,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也还是存在一些问题。 一是考古和文物领域所取得的成就,还不能悉数为中国古代史的研究所及时吸收。“文革”后有很多重大考古发现,如先秦金文甲骨文、秦汉简牍、敦煌文书、秦公大墓、秦陵兵马俑、明清满文老档以及历代无法计数的铜、铁、瓷器和纺织品,都足以改写中国古代史。这些虽不能说在中国古代史的研究中一点儿都没有吸收,但吸收也是微乎其微,几十年来中国古代史是一仍其旧的老面孔。这就要求历史研究者注意吸收文物考古新成果,考古学界也应主动提供信息和资料,帮助历史研究水平的提高。但更主要的还要靠国家组织考古文物界和历史学界等多学科大协作,像“夏商周断代工程”和“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那样,中国古代史研究的状况肯定会有大改观。 二是边疆史、少数民族史的研究与中国古代史的研究仍是两层皮,未能紧密结合。边疆史与少数民族史的研究一向是学术界的薄弱环节,随着新编地方史志的推进,内蒙古、西藏、新疆、广西等地区都出了地方通史和民族专史,边疆与少数民族史的研究方兴未艾。但作为反映“中国各族人民古代历史”的专门著作《中国古代史》,还很少关注和吸收这方面的研究成果,这不能不说十分遗憾。如何把两方面的研究力量和成果结合起来,写出一部内容丰满面貌一新的反映中国各族人民古代历史的《中国古代史》,仍是我们继续努力的目标。 三是现时各地方的古都故里之争给中国古代史研究带来了负面影响。随着海外姓氏寻根、文化寻根活动的升温,大陆各地为发展旅游吸引投资,一股姓氏研究和区域文化研究的热潮也在兴起。这有利于增强中华民族的向心力凝聚力,有利于祖国统一大业,本来是件好事。但由于地方主义作祟,各地强拉名人,妄称古都故里,造成了学术界的一定混乱。如老子故里,《史记》写得很清楚具体:“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也即今天的河南鹿邑。但却凭空冒出个“安徽说”,说老子是安徽某地人。不仅地方部门这样讲,学术界也有人唱和,影响就大了。再如诸葛亮“躬耕南阳”的问题,学术界原本没有分歧意见,但现在也是争论不休,以致真假难辨。这类争论对老一辈学者不会有影响,真者自真,假者自假,但对后来人则有以假做真之虞。还有梁山伯祝英台,本是戏曲小说中之传奇人物,一些地方却将之说成是真实的历史人物,纷纷开会论证其故里。类似问题很多,我在《科学深入地研究河洛文化》(载《光明日报》2004年12月7日)一文中讲了“研究姓氏文化三忌”,已有所论及,此不赘言。 问:由于社会背景和教育体制方面的原因,在知识结构的广度和深度上,解放后的史学工作者很难比得上解放前培养的那些史学大师,所以有人说我们是一个缺少大师的时代。您怎样看待这一问题?您认为我们现在治学应该如何打破严格的学科壁垒,真正做到厚基础、宽口径,或人们常说的“文史哲”不分家? 答:我要说明,我没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想法,历史总是在发展,应当是后来居上。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后来居上,而是总的趋势是后来居上,其中必有一大批人后来居上。历史不总是直线上升,而是有进有退。让现代人烧彩陶黑陶,再好的窑工也烧不出仰韶、龙山时期那样的精品,但今天的瓷器要比古代的彩陶黑陶好过千百倍。现代人造纺车,不会比古代的纺车好使,但现代纺织机比古代纺车的效率更高亿万倍。同样讲考据学,解放前的先辈的考据水平已赶不上乾嘉学派,但他们的学术成果却高于乾嘉。要论古学的功底,解放后培养的固然赶不上解放前培养的学者,但后来者思路新,眼界宽,方法新。特别是“文革”后培养的一代学人,都掌握电脑等新技术的运用,又广泛吸取世界史学研究的新理论新方法和新成果,能力肯定不会低于前人。从现在已经发表的史学论著看,今人在数量上不仅远超以往,质量上也不乏上乘之作。这是总体形势。具体到某一方面,解放后特别是“文革”后培养的学者,古学根底较为薄弱,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也不熟悉,这都有待于进一步提高。因为新技术的掌握只是便于史学研究,不一定就必然会产生超过前人的学术成果。 关于“史学大师”,他们的出现与时代环境和个人机遇有关。像陈垣、唐长孺等泰斗级的历史学家,他们古学根底深厚,学术成就斐然,解放后受到学术界的景仰。像郭沫若、范文澜、吕振羽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对古学新学都有高深的修养,对马克思主义新史学有开创之功,后来成为史学界领袖。他们的“史学大师”地位是无可替代的。而解放后培养的学人,在运动不断的背景下,有的成了革命先锋,有的成了被批斗对象,专心业务者被划为“白专”,要想在其中树立起史学大师何其难哉!尽管如此,在解放后培养的史学家中,也还是有一些拔尖人才,在我的心目中有的人也可以被视为大师级的学者。我还觉得在“文革”后培养的人才中,有得天独厚的环境条件,有不断涌现的学术成果,如能假以时日,肯定会有出类拔萃者面世。但在“千峰争秀,万壑争荣”的形势下,一枝独秀也很难。不过再难也终会产生史学大师,因为这是时代的需要。 关于学术研究的学科壁垒问题,我是这样看的。学术研究有两个发展趋势或规律:一是越来越向专业化发展,二是边缘学科的互相渗透和协作。从学术发展的专业化方向上看,文史哲应该分家,这有利于各自学科的深入,以取得突破性的成果。但这并不是说研究史学的人可以不懂文学和哲学。历史学家的著述需要用流畅的文笔,清楚明白深入浅出地表达自己的观点,陈列自己的论据,没有相当的文学修养是不行的,语言表达也是需要有文采的。同样,历史学家也需要有哲学修养,要有哲理思辨和逻辑思维能力,这样写出的论著才能说理透彻,条理清楚,环环相扣,不容置疑。如果不是这样,写出来的东西像“瘪三”一样,枯燥无味,颠三倒四,自相矛盾,言不及义,他要想成“家”恐亦难矣。文史哲三者都是博大精深的专门学科,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专治一门兼学其他还是必要的,要想门门皆精,那就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了。 再谈各学科的互相渗透互相协作问题,这作为一种学术发展方向,也是很重要的。我们看到,不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有些综合项目如卫星、飞机、汽车……的研究制造,都不是单一学科所能解决的问题,必须协作攻关才能拿下。历史学也是这样,如“夏商周断代工程”、“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等,必须是历史学、考古学、天文学、历法学、古文字学、历史地理学、民俗学、年代学以及物理学、化学等诸多学科的大协作才能完成预定任务。对其中的参加者,并不要求他兼通各科,但却必须精通一科,发挥其知识构成在总任务中应起到的那部分作用。从这个角度上说,学科专业化与边缘学科互相渗透的两个大趋势并不矛盾。当然我们不排除有的学者既精通一门,又兼及其他,“一专多能”会对学术研究起到锦上添花作用,协作起来更容易沟通。另外,有些文化普及型的工作,并不需要精通一门学科,反而需要“多面手”,那又另当别论了。 问:历史学研究需要继往开来,您作为史学界的一匹“识途老马”,请展望一下新世纪的中国古代史研究前景? 答:随着电脑处理技术的发展以及更多地被应用于历史学研究,中国古代史研究领域的新成果将会比20世纪更加精彩,将会取得更加辉煌的成就,这是可以预言的。 随着文物考古新发现的不断积累增多,从远古到明清的历史都会有许多新的资料补充。再结合除汉族外其他少数民族古代历史研究的大量新成果,中国古代的历史将会在更坚实的基础上进行全面改写。这样,一部部崭新面貌的中国古代断代史、专门史著作将会陆续面世,一部部崭新面貌的中国古代通史著作也将陆续问世。 由“今注本二十四史”编委会主持编写的“今注本二十四史”,明年将由巴蜀书社陆续出版,以填补传统二十四史中后二十史无注的空白(即使“前四史”中的原注释也不再适应现代人的阅读需要,必须重注)。这将为中国古代史的研究提供更为便利的资料条件,也有助于史学新成果的更多涌现。 “夏商周断代工程”完成后,中国古代有确切纪年的历史已可推至四千年前。等到“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完成后,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也将被落实。21世纪写出的《中国古代史》将把五千年光辉灿烂的中华文明更加清晰周详地加以描绘和论述,以提供给年轻一代的读者。总之,21世纪的中国古代史研究前程远大,每一位研究者都可以在其中大展宏图。 采访结束后,我们对德高望重的朱绍侯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祝愿他这样一株久阅霜寒的老梅铁枝更健,克享高年,为芳草葳蕤的史学园地更添新翠。 朱绍侯,男,汉族,1926年生于辽宁新民。1948年考入东北大学教育系,1949年转入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1954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研究部。曾任河南大学历史系教授,系主任,河南大学出版社总编辑;兼任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秦汉史学会副会长和顾问,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常务理事和顾问,河南省史学会会长和顾问。《今注本二十四史》编委和《今注本宋书》主编。朱先生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史和秦汉魏晋南北朝断代史学术研究,尤其注意利用简牍材料结合文献记载考证古代名物制度。已出版有《军功爵制试探》、《军功爵制研究》、《秦汉土地制度与阶级关系》、《魏晋南北朝土地制度与阶级关系》、《雏飞集》、《汉元成二帝传》等学术专著,主编有教育部确定的大学文科教材《中国古代史》和大学文科参考书《中国古代史研究入门》以及《中国古代治安制度史》、《中国历代宰相传略》等,并发表学术论文150余篇。另外,朱先生主编的《今注本宋书》约300余万字,有望于明年正式出版发行。1992年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享受特殊津贴的专家证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