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日,我在博客上读到网友的一个贴子:“历史的闪光之处在于其真实性,真实的客观地再现历史显然是历史学家的天职所在,萧兄是不是过于看重一个人的经历了,丰富的人生阅历对研究历史当然不无益处,但如果将由个人阅历衍生出的个人价值评判强加在历史上,无论是对历史还是对读者都是不公平的。” ??这个贴子使我想到我一直关注的一个有关思维方法的问题,在上周我在上研究生课时也特别与学生提到过,这个问题对于许多青年治学者特别有意义,又多年以来一直被我们的主流学术界所忽视。我就在这里写下来,与各位网友讨论。 ??一个人的人生经验对于他所从事的学术是否有帮助?我们可以根据这种相关度,把所有的学科划分为三类,第一种是人生经验对于学科来说完全不重要,第二种是比较重要,第三种是非常重要。大体上,我认为大多数自然科学属于第一类,极而言之,对于有些自然学科来说,个人的人生经验甚至越少越好,例如天文学,物理学,数学。社会科学中,有一些社会科学,其运用的研究方法比较接近自然学科的思维方法的,属于第二类,例如语言学,计量经济学,统计社会学,法学等等,而人文科学,尤其是那些人文性特别强的学科,学者的个人经验在我看来就至关重要。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强调黄仁宇生活经验与他的历史洞察力有重要关联。 ??为什么如此?为什么人文科学,尤其是历史学,对于历史学家的个人经验有很高的要求?这是因为,历史学的洞察力,是一种十分复杂的能力,它固然包括理性的归纳能力,包括记忆力,推理逻辑能力,以及智商相关的各种硬能力,但历史洞察力中最重要的一种能力是一种“软能力”,一种无形的能力,那就是悟性。所谓的悟性,就是一种对文献记载与信息的意义的直觉的捕捉能力或感悟力,一个研究者在读到一篇前人的日记时,能立即联想出作者的许多意在言外的东西,读出许多文字中没有显示出来的间接信息,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直觉。这种感悟力与人生的经验有关。 ??什么叫悟性?我想,说到底,悟性就是能通过可见的部分而复原没有显露出来的整体的那种能力。这种能力其实一点也不神秘:当你看到事物的一个部分,就会联想起这一部分所附属的那个整体,正如我们仅看到一个自行车的轮子出现于你的眼前,就能知道那是尚没有出现的自行车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汽车的一个部分。这就是最基本的生活经验有助于提高一个人的悟性的例子。一个侦探可以根据房间里出现的一枚足印,立即判断出此人的一些其他基本特征,一个历史学家读了曹汝林给段祺瑞的一封信,就会判断出,曹与其说是传统意义上理解的那种“汉奸”,不如说是基于他对日本国情的理解,因而主张中国采取“柔性外交政策”的技术官僚。虽然对这一建议可以人见人智,但与汉奸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又如,人们可以从满族贵族女官德龄回忆中提到摄政王载沣穿西装时,把衬衣露在西裤外边,一直在家穿了多天而没有注意到有何不妥,可以悟及此人的治国能力之低下。 ??有学术悟性的人,能从某些历史轶事中,发现出具有重要意义的信息,能在腐朽的粪土中发现闪亮的珍珠。例如孙中山在辛亥革命发生后回到上海,曾对上海名士赵凤昌等人说过,革命成功以后,应该把所有农民的田赋都从此免除了。这一信息,一般人读到也说算了,然而一个有悟性的学人能立即从中判断出孙中山的强烈的浪漫主义心态,使他在许多问题上的政治智力是低于常人的,这有点像热恋中的爱人智力会下降一样。(正因为如此,人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孙中山的好朋友端纳会在给友人私信中认为,孙中山的治国能力不如小学生。为此他为中国人民感到担忧。有关内容详见《莫里逊书信集》)至少这一信息有助于我们认识到孙中山性格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历史学家在阅读史料时产生的这种联想能力,与人的生活经验有关。一个有悟性的学者,能从大量信息中找到最有价值的信息,能对被人们忽视的信息起到点铁成金的作用。进而言之,悟性是原创性的起点。 ??当然,悟性并不直接等同于人生经验。更不是说年纪越大,悟性就越好,有些老人的僵化思维会阻碍他发现新事物,不少人的悟性早在他的思想能力还处于襁褓时期就被扼杀了。我们的旧教育体制,我们以分数为指标的升学体制,一直扮演着这种谋杀青年人的悟性与直觉认识能力者的角色,这是我们国人文化生活中不断正在发生的悲剧,而且这一悲剧目前还看不到尽头。当然这是另外的话。附带说一下而己。也希望由此能引起各位青年朋友的注意,如何保护自己朴素的悟性,从而使你的认识社会的能力如何丰富一些。直觉是一个复杂的能力,需要我们有意识地培养。 ??多年以来,几乎我在给每一届大学生上课时,都会引用法国年鉴派大师所过的那句名言:“历史学家最重要的才能,就是对活生生的事物(the Living things)的理解能力。”这是因为,悟性作为一种认识能力是跨越学科边际的,古今领域是相通的,对现实生活中的悟性,可以同样用来理解历史上的事物。反过来也是一样,一个人在历史研究中感悟到的东西,可以作为理解现实生活中的困境与疑难矛盾的学理资源。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真正的历史学家大多是大器晚成的。也许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越是需要以经验为基础的悟性作为学术思维资源的学科,越是大器晚成,反之也然。诗人,文学家,数学家,都可以在二十来岁做出重要的成绩。但真正伟大的历史著作,却是经验与学理的结晶品,如果说一个二十来岁早夭的诗人早在他死前已经写成了最伟大的爱情诗,如果说萧洛霍夫的伟大《静静的顿河》能在三十岁以前,就靠作者的灵感而完成,那么历史学家就决不可能有这样的幸运,英国最伟大的哲学家与历史学家休谟的最伟大的历史著作《英国史》是在六十岁以后才写出来的。 ??悟性人皆有之,你一定有过这样的经验,当你在谈恋爱时,在公园里与介绍给自己那个男孩或女孩相遇时,你会在第一眼里能大体判断出这个人与自己是不是心理相容。这就是你的悟性在起作用。尽管如此,我们要从青年时期就像爱护自己眼珠一样,保护好它。不要让它在没有成长起来以前就被摧毁了。悟性的敌人要比它的朋友多十倍,难道不正是如此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