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我也是45岁的人了,亲身经历过好多前辈和师友的的丧事,心里也曾有过难过,但后来精神和心境毕竟是慢慢恢复了的。然而,这些日子里,刘祚昌老师的辞世,我是无论如何也排解不了心头的悲凉。 刘老师的名,想来中国历史学圈里的,不知者不多,他的专著《美国内战史》、《杰斐逊传》和他主编的教育部推荐教材《世界史 .近代史》都曾经产生过相当影响。当然,刘先生的出名,还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学术成就。他曾经在若干年里以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参与时政,其性格的孤傲、正直和倔强,知之者,无不津津乐道。 然而,这一切,似乎与我对刘老师的景仰和亲情,没有根本关系。因为身前功名比刘老师还大的中国文人,是可以数出几个的。 我想,倘若我只是上世纪80年代初刘先生当初教过的众多学生中的一个,而后来又天隔一方,倒是不见得会有今天这样深深的恋情的。因为在我随刘先生读研究生的时候,正是先生人生中如日中天的岁月,天天忙忙碌碌,三年下来,竟没有教过我多少课。 可现在我的脑海里,的的确确处处都是刘先生的影子。 想来这种情愫,实在是当年刘老师的著作给我的学术震慑和近年来与老师交往的一幕幕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缘故。 记得2004年8月中旬,正是炎热的夏季,我闻知刘老师从美国回济南探访,便从胶东小城—烟台去省会—济南拜访先生,这是距上次见面又过了七个年头的事情。第一次去,车已经开出烟台,但刘老师却突然嘱咐我不要去了,说是济南天气太热,会受不了的。又过了几日,我重新上路,和我同去的,还有我教过的学生,现在已经是南京大学钱乘旦先生的研究生的张玲玲同学。下面是当时张玲玲的日记片段。这是她在获悉刘老师辞世的消息后,今年3月16日写给我的邮件: 黄老师,真没想到刘老师这么突然地去世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在跟你一起去拜访他的时候见过他一面,那个夏天的经历便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找出当时写的日记,看见跟你从济南回来后潦草写下的文字,我便把这段简陋的文字原本地写下来给你看吧,算作是我对刘老师的纪念。 2004.8.20. 星期五 晴 星期六的时候我跟黄老师去了济南,看望他的从美国回来小住的硕士导师刘祚昌老先生。 我们下午五点多钟到达,然后直接赶到刘老师的家里。那是一座看起来显然已是古旧的住宅楼,与旁边崭新的二十几层的高楼形成鲜明的对比。刘老师住102,这也是经我们遇到的一位热情的退休老教授的指点才知道。黄老师按了门铃。刘老师来开门,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位清瘦的老头。他态度热情而又和蔼,把我们让到屋里,又让我们上楼。那是一个两层楼的居室,大概因为毕竟七年没住过了,家具墙壁难免陈旧,而大概又因为这次回来也只是几个月的小住,年龄也大了,也无心修缮与添置,所以家里难免有些凌乱,仿佛角落里还有未拂尽的尘埃。 我们到刘老师的书房里小坐,因为天色已晚了,便开着一盏台灯,光线昏黄。书房其实很小,除了我们坐的沙发和面前的茶几,满屋子里剩下的几乎都是书,书架上放不下了便堆在地上,凌乱而且满是灰尘。靠窗的地方其实还有一张写字台,因为大而占据了这小书房中央最显赫的位置。桌面上空荡,却赫然地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看起来与这狭小的房屋、这满屋子覆着微尘的书和这简陋的写字台是如此的不相称。刘老师从楼下拎上来半壶热水,给我和黄老师一人泡上一杯日照绿茶,就坐在那盏台灯照过来的昏黄的光里开始与我们谈话。黄老师向他介绍我,说我是钱乘旦的学生。刘老师说钱乘旦前些日子才刚刚到他家来过,说还有照片,但话题好像很快岔开了,他也便没有拿给我看。后来说到我的家乡,刘老师又历数了一番临沂历史上的名人。再后来黄老师问起了一个他女儿黄杨曾问过他的问题,关于历史上什么时候才开始有“中国”这个词。刘老师很耐心地讲,并查了《辞源》让我们看。 我们在楼上谈话的时候师母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等我们下楼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上了丰盛的晚餐。师母仍然忙碌,我们边吃边聊,从人生到政治到养生之道。其实我大部分时间在听,只偶尔插话,不过倒也轻松自在。我喝了一听啤酒,然后吃了一小点米饭。我们起身走的时候时间将近九点。刘老师本意是留黄老师住下,房间被褥都已准备了,但黄老师执意要出去住。大概刘老师也见到我也一同来,于是不再挽留。黄老师与刘老师约好第二天九点之后再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黄老师便又去了刘老师家,我则不再同去,而是约好一点钟的时候去找他一块返回烟台。我在山师门口买了一份《读者》再加一份《21世纪报》,到校园里找了一个阴凉处的石凳坐下,从十点看到十二点四十,然后买了一些葡萄去刘老师家与黄老师汇合。黄老师竟然与刘老师出去吃饭了,还没回来。我于是与师母聊天,直到三点。黄老师与刘老师回来后我们又到他的书房小叙,快四点的时候与刘老师握手道别。我们乘四点半到烟台的沃尔沃,九点半到达烟台。 听黄老师说刘老师早年是傲骨铮铮、威风八面的人物,但大概再威风也终是老了,他今年84岁,我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全然没有了想象中当年的风采,头发已花白,脸上堆起了皱纹,背也有些驼了,走起路来已是明显蹒跚。然而目光依然清澈,聆听、说话的时候脸上常有笑意,给我的感觉是慈祥可亲的老人。师母年纪小他十多岁,性格热情而又开朗,跟我聊天的时候也难免笑着嗔怒刘老师对自己的专注及对身外之物的淡漠。但毕竟是老夫妻了,一定有他们的理解与默契。我想他们是幸福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就是他们一起走过的简单而又琐碎的生活吗?我心情淡然,没有更多的表述或感触。人生苦短,所以要珍惜自己所经历的每一分钟的生活。也难免会有烦恼与挫折,但也大可不必伤心费神,因为太多的时候我们都是把感情浪费在那些过眼即成云烟的浮华。时间不会为谁而停留,我想这世界上没有永垂不朽。只不过是宇宙间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为什么不自在自得地过好自己的生活? 上面是我当时写下的日记。当我把它再打一遍的时候越发觉出这些文字的简陋与凌乱,然而我并没有改动,除了写错的字、不合适的标点和不通顺的语句。如果现在再让我写,我可能会有更多的话要说,但我却不会记得喝过了绿茶和刘老师历数临沂历史上的名人的事了。不过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的是,在去刘老师家的路上,坐在出租车里,你嘱咐我要问刘老师些学术问题,比如关于李尔本和平等派等等。我似乎支吾着答应了,但在刘老师家里,我犹豫了好久,终究因为觉得自己知识浅薄,连问问题的勇气都没有。我想你大概心里会失望吧,但你再没有提过这件事。我也清楚地记得你跟我说,跟刘老师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你的一句话竟然让刘老师潸然泪下。我听了之后心里生出许多感触,虽然我并没有把这记在日记里,但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感触我才会在日记的结尾写下那样的话吧。 我对刘老师的了解一直很少,但大概毕竟见过这一面,又因为你的缘故(你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刘老师是你最尊敬的两个人之一。我虽不能想象刘老师之于你的全部意义,但我想我了解你的感情的分量),模糊地记起他的样子,仍然觉得很亲切,而且在我打自己那些简单的文字的时候,眼角竟然禁不住湿润。然而我想刘老师虽然走得突然,大概也可以了无遗憾了吧。你跟我说过刘老师写的《杰弗逊全传》已经出版了,这大概也是了了他的一桩心愿。既然每个生命都要离去,这离去本身也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的一部分吧,来自于自然再归之于自然,本没有什么悲喜,都是自然的造化,天衣无缝的圆满。关键是有些人活过了,留下印记,离去后还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这就足够了。 张玲玲这封邮件里提到的“我也清楚地记得你跟我说,跟刘老师一起吃饭的时候,你的一句话竟然让刘老师潸然泪下。”是什么话呢?今天的我已经不能记得很清楚了。但我的确还清晰的记得那一天的那顿饭。那顿饭,是我回请老师的。师母说我和刘老师单独用餐,可以随便说些话,她就不参加了。我和刘老师出门打了出租。我嘱咐司机帮助找个好的店面,环境要好,也能吃好,但司机大概也是在社会下层的混的,竟然拉着我们在千佛山脚下的几条小巷里跑来跑去,30-40分钟里,居然没有找到一家让我感到满意的饭店,最后不得已,我只好让司机停在了山师附近的“土大力”,一家布置简单的韩国风味的小餐馆。 那顿饭,花费并不多,只点了4个10块或20块钱价格的我们俩都喜欢的菜,但最后也没有吃光,剩下的都打包了。饭间,我和刘老师都喝了许多酒,而且我也吸了不少烟。我们在3个多小时里都谈了些什么呢?现在脑海里还能记得的,大概话题是从刘老师问我为什么在教学之余还能帮助胶东的水产加工企业做出口生意聊起的,接着我们谈了人生的意义和感叹生命的短暂,谈起毛的革命和邓的改革,谈了老子,孔子,辛弃疾,文天祥,谈了韩国,谈了我们认识的一些人。刘老师随便地和我说着话,当然好多都是一些深邃的见解和夸奖我的话,言语间流露出一种父辈的关怀,然而当谈及我们认识的一些人的时候,刘老师哭了,真的哭了,那心酸的样子,我至今还觉心痛……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了刘老师的泪水,仿佛91年的春天,我在北京的平原宾馆也是见过刘老师的哭的,当时他的《杰斐逊传》刚出版,据说招人非议,而内中竟然有他先前教过的学生!那一次,刘老师也是痛哭失声。 8月见过面后,我回到烟台,刘老师后来又去了美国,接着是若干个月份断了联系。只是到了去年的11月份,我才从青岛海洋大学邓红风师兄处有了刘老师的消息,邓师兄电话我,说刘老师的新作《杰斐逊全传》出版了,刘老师托他联系我。激动之余,我在11月10日给身在美国的刘老师写了如下的邮件: 刘老师,您好! 感谢邓红风师兄给了我您的EMAIL,使我可以比较方便的送去对您的问候,不再只是内心的惦记和牵挂。 祝贺老师终于将饱含心血的新作面世,我将到新华书店或去济南的出版社加以寻觅,也会在学习之后,写些心得请您指教。 您始终以您的行动为我们树立了学习的榜样,如《圣经》所言,您就是我们这些了解您的晚辈们,人生旅途里,“路上的光,脚前的灯”。 我有乡野老父,年已九十,我还有您,身在大洋彼岸的真正的先生,想来年岁也已八十开外。因为有您们的健在,我感到自己仍然年青。因为有萦绕心头的绵绵的情怀,所以行走世间从不感觉孤单。这是一种人生的幸福啊。 老师,保重! 您的学生:黄兆群 2005年11月10日 翌日,11月11日,我便收到了刘老师的回复: 兆群:接连收到你的三封信,情意拳拳,师生的感情,溢于言表。我的“杰斐逊全传”日前已由济南的亲戚寄出,你不日将收到,共分上下两卷,100多万字,分量很重。但是我认为可以当作小说来读,以资消遣。因为杰斐逊的一生多姿多彩,有悲有欢,曲折生辉,会把读者带到一个崇高的思想和生活的境界。 我这一年来身体还算粗健,只是日渐衰老,步履颟跚,尽管每天都坚持散步一小时。最感苦恼的是,半年多以来患了便秘,先后服了好几种药,效果不大,未能根治。 你的近况如何,事业一定很顺利吧。你的女孩聪明可爱,爱人也很贤慧,老父又这样长寿,都是令人羡慕的。先写到这里。 祚昌 知道老师患了便秘,我便想到了我的老父亲也有同样的顽症,所以立即给老师回信: 刘老师,您好 就我有限的知识,便秘,靠药来治,效果不理想。您不妨煮些红薯,每餐用些,也可时常吃些山药。前者通便,后者强体。近期,我再走访些当地医者,看是否还有其他良方。 再谈, 黄兆群 我没能从当地的医生那里得到什么好的处方,但我的一位美国华人网友郑一兰女士,倒是热情的给了个偏方,说是木瓜效果特佳,而且她还主动地给刘老师写邮件推荐她的意见。刘老师颇受感动,在11月13日的邮件中写道: 兆群: 昨天突然接到你的学生郑一兰的来信,非常热情,详细地介绍了一位北京的专家的药方,认为效果极好,我将照办。这主要是由于你的热心感动了她。你和她通信时,请向她转达我的谢忱。当然,我已经回信表示感谢了。祝全家幸福 祚昌 …… 唉,如今,刘老师走了,安详地走了,我的心也缺失了…曾经的济南岁月,曾经的师生情谊,曾经的心灵深处的沟通…还有曾经反复目睹的的老师那威严而又和蔼的面容…………唉呀,那些曾经的岁月呀......我哭了,反复地哭了……,泪水情不自禁的流下来了… 和着泪水,我给师母发去吊唁的文字: 尊敬的师母, 惊悉刘老师遽然辞世,我感到无限悲痛!!! 我的成长,倾注了刘老师生前的莫大关怀.特别是近年来,我与老师的频繁交往,使我深深感念刘老师的师德和师风的厚重.刘老师是我生活中的灵魂依靠,一如漫漫夜空中,路上的光和脚前的灯. 我哭刘老师的辞别......多么想爬伏在老师的身边再与先生尽诉衷情...... 天道无情,令我无尽哀痛!!! 黄兆群,烟台痛吊 2006年3月1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