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讳韩国磐,江苏省如皋人,新中国成立后,家乡归入海安县,故亦作海安人。出生于1920年1月5日,农历1919年12月24日,故他一直将生年填为1919年12月24日。 父亲出生在一个破落贫寒的家庭,韩氏乃当地大姓,论辈分,他与原江苏省长韩国钧为兄弟行,但家道中衰,食不果腹,度日维艰。父亲自幼好学,天资聪颖,成绩优异,借宗族学田充作学资。此事父亲念念不忘,故晚年汇款家乡学校,以报学恩。 日本全面侵华,江苏沦陷,父亲誓不为亡国奴。1940年,他从江苏学院只身出逃。在南下火车上,遇伪警带着日本兵盘查,被指为游击队,实为敲诈,哭求无门,只得将盘缠全数进贡,方脱大厄。 逃到武夷山,暂且安顿,重新读书。武夷山瘴气弥漫,蛇蝎出没。不久,父亲罹重病,难以久留,后持毛先生介绍信,辗转进入厦门大学。厦大为避日寇,迁校长汀,虽山清水秀,却也林深路隘,至今仍为贫困之乡。一贫如洗的父亲,古文、诗词俱佳,师生结社写诗,常居魁首,且一身长袍,至留校任教亦不改,故学校人们戏称他为“韩国老”。有此专长,得以教授富家同学古文诗词,换些旧衣饭票,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子。由于营养极度不良,故无病不患,高血压、糖尿病、肺结核、肝病,更加上严重的痢疾,几致死亡。无钱无药,实在熬不下去,想起顾祝同为江苏籍将领,冒昧致函求助,不意竟获回音,且送他一笔钱,虽然不多,但如久旱甘雨,生命有望。 困厄激励英才,父亲在病榻上竟也学习优异。在他学习的科目中,由于病重不能听课,故没有修过魏晋隋唐史。这段历史,只能自己补习,不料却补成兴趣,矢志专攻,成为终生研究的领域。 厦大曾经有一些在国内领风骚的学者前来任教,但大多来去匆匆,风过影息。尽管如此,多少也能让学生开开眼界,一睹大师风采。父亲在厦大听过几位著名学者的课,如叶国庆、施蛰存、谷霁光、林庚先生等,给老师们留下深刻印象,以后,书信交往,绵绵不绝。 毕业那年,正值抗日战争胜利,父亲先往厦门集美中学任教一年,翌年,叶国庆先生提议聘用父亲,故他从1946年起,开始了在厦大长达57年的教学生涯,为厦门大学建立起魏晋隋唐史和中国社会经济史两支学术队伍。 建国初期,是他学术事业的第一个好时期,发表了《唐朝的科举制度与朋党之争》、《唐代灌溉事业的发达》、《关于魏博镇影响唐末五代政权递嬗的社会经济分析》、《隋朝中央集权与地方世族势力的斗争》、《唐代的均田制与租庸调》、《五代时南中国的经济发展及其限度》、《黄巢起义事迹考》、《略论隋朝的法律》等论文,以及《隋朝史略》、《柴荣》等著作。这些论文,具有开拓性的作用,引起学术界的重视,侯外庐先生专门写信给厦大校长王亚南教授,高度评价,并提出让父亲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任职。厦大也于1956年8月,提升他为副教授。在高级职称鲜少的那个年代,他的提升是迅速的,成为一颗闪亮的学术新星。 但是,学术冒尖是十分危险的,何况父亲没有任何政治背景,既不会走门串户,又不会喝酒结帮,自以为兢兢业业工作,下班赶紧回家研究,只求不受干扰,终不可得。反胡风运动突如其来,那天上午,他还在家中读报,同为教师的母亲问他报上批判的胡风是谁,他说不知道,未曾听闻。下午到学校参加全校批判胡风大会,会上点名厦大胡风分子,父亲竟然在列,随即遭羁押于校内坦白交待。对于一位三十余岁、对新社会充满理想的青年学者,不啻晴天霹雳,肝胆俱裂,百思不得其解,索肠无从交待,几不欲生。 幸好,反胡风运动相对短暂,父亲实在没有罪证,空穴也得有风,而他出身“贫农”,此时颇有裨益,最后诬陷不成立,给予平反。对他而言,有得有失:身体大受摧残,疾病缠身,尤其是严重的肠炎,每日必须如厕三至五次,终生痼疾;精神上成为惊弓之鸟。所得者,对于政治运动有了一定的经验,后来诸如文化大革命等,因为是大面积揪斗,反而没有反胡风运动恐怖,故文革中,他能白天挨斗,晚上安然入睡,使得估计他身体挺不住的人,惊奇他竟能大难不死;反胡风运动之后,旋为反右派运动,因为父亲刚刚整过,所以躲得一线生路,否则一旦戴上“右派”帽子,便是漫漫长夜笼罩。 反胡风运动之前,父亲主持厦大学报日常事务,担任工会工作,承担马列主义教育。运动后,便埋头于学术研究,从1957年到1965年,是他学术事业的第二个好时期。在这个时期,他先后发表了论文:《关于拓跋魏时期奴婢的几个问题》、《唐宪宗平定方镇之乱的经济条件》、《北朝的手工业和商业》、《唐五代的藩镇割据》、《从均田制到庄园经济的变化》、《吐蕃和唐的亲善关系》、《魏晋南北朝的芍陂屯和石鳖屯》、《略述科举制度》、《论柳宗元的封建论》、《论唐太宗》、《论太宗的选用庶族地主》、《根据敦煌和吐鲁番发现的文件略谈有关唐代田制的几个问题》、《唐天宝时农民生活之一瞥——敦煌吐鲁番资料阅读札记之一》、《科举制和衣冠户》等大量论文,以及著作:《隋唐的均田制度》、《隋炀帝》、《北朝经济试探》、《隋唐五代史纲》、《南朝经济试探》等。他是我国早期运用敦煌和吐鲁番文书研究唐史的代表性学者,针对唐史研究详前略后的现状,他特别注意研究唐代藩镇问题,研究唐代由盛而衰的转变,指出其间政治、制度、经济的种种变化,拓展了唐史研究。他对于经济形态的变化尤为关注,对于南北朝经济史作了全面的探索,并计划撰写隋唐经济史,不幸由于政治运动的冲击,未能完成。 父亲对于历史的考察是细致的,能够把握细小的变化,见微知著,如对科举制的研究,根据《房玄龄碑》考证进士科产生于隋朝开皇末年,提出科举形成“衣冠户”阶层等等,可见其研究风格之一斑。 父亲对于古文献用功甚勤,自我懂事以来,父亲的形象就是严肃的,每天在狭小的书桌读书写作,从不间断,高兴时,吟诗写字,有时也教我下围棋,但棋力不强,不久就被我打败了,他也并不在意。他最喜欢的娱乐就是写诗,颇得唐风。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间隙时刻,他也不时拿出古典诗文,吟唱得津津有味,还把我叫到跟前,亲自把教古文和诗词。父亲的另一个爱好,就是买书,厦门偏僻,没有古籍可购,他四处觅求,写作累了,就带我上街,他买书时,顺便也给我买几本连环画。 1962年,郭化若将军到厦门视察休养,找厦大教师谈农民起义问题,王亚南校长推荐父亲出席,畅谈之后,郭老颇为意外,遂由历史谈到文学,以至诗词酬唱,成为知己。郭老是毛泽东同志的军事高参,解放军参谋事业的奠基人,长期在毛泽东、朱德和周恩来同志身边工作,诗文书法俱佳,被誉为“一代儒将”。将军与教授在古典诗文上意趣相投,爱才之心顿生,郭老见父亲年轻多病,亲自安排父亲到南京军队疗养院疗养一年,让他换了个身体,才能挺过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 1966年,文化大革命狂风突起,父亲作为厦大的“三家村”,和校长王亚南教授等首先被打倒,关进牛棚,家被抄了几次。他平时受学生尊重,所以,抄家倒是比较文明的,红卫兵手下留情,仅拿走文学书籍,历史书基本留下,只在书橱上贴上封条而已。整个文革,父亲虽然多次进“牛棚”,但基本没有遭受武斗,和其他教授相比,他是幸运的。令他伤心的,是他的学生诬陷他,挑出他《论唐太宗》的文章,说他讲唐太宗前十年统治得好,后十年骄傲自满,统治走下坡,这是影射毛主席。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这可是杀头的罪名,让他胆战心惊。身体本来多病,顿时全身浮肿,母亲自从反胡风运动以后,就受牵连而失去工作。父亲的工资被扣,仅发生活费,母亲天天为父亲烧饭,让我去送饭。我家住在鼓浪屿,要乘船后转车,才能到厦大。当时我九岁,成了黑帮的儿子,出门经常遭到围打,但也不能不坚持每天送饭。后来,其他几位关“牛栏”的教授,如陈诗启、张立、傅衣凌等家属,也经常让我捎带饭食,或者传送东西,故我双手都提篮子,装满东西,不时惹得看管的红卫兵生气,免不了挨骂。 不久,母亲也病倒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了。而市场的供应越来越坏,我每天早上4点多就起床,在市场人山人海中一个劲往里钻,挤到7点多,好不容易买到一块猪肉,再买其它青菜,回去做饭,然后给父亲送去。下午就渡海到市区找中医,买中药,回来烧给母亲喝。父亲有三个子女,两男一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丁抽二,剩下我和父母相依为命。 父亲受了许多气,都往肚子里吞,这就闹出毛病来了。开始是咽不下饭,得用开水送,一检查,已是食道癌晚期,时为1975年6月,我差一个月高中毕业。消息传到北京,郭化若将军四处奔走,可他认识的名医不巧到云南下乡。这时,我表舅王世锐恰好到厦门,他是交通部总工程师,原为福建省交通厅长,同学李温仁,原是福建协和医院院长,我国享有盛名的胸腔外科专家。我持表舅的介绍信,和历史系柯友根老师一道先去福州联系安排,接父亲入住省立医院,李温仁大夫亲自主刀,两个手术组,一组开胸,一组开腹,把原来需要8小时的手术,压缩为4小时,取出大如拳头的食道癌,整个食道切除,胃直接与咽喉相接,置于肋骨外。李温仁大夫,不但医术炉火纯青,而且为人诙谐幽默,极端负责任,安慰父亲,说保证他今后不再长癌。这个保证应该让老天知道了,所以父亲以后果然不再有癌症,得享天年。父亲命中多贵人。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生病前,人民出版社决定重版他的《隋唐五代史纲》,让他修改,由张维训先生负责编辑。张先生是个厚道君子,对我父亲极好,为了此书,不辞疾病辛劳,亲自到厦门进行编辑工作。父亲患病,可谓是绝症,他非常矛盾,书已经修改大半,生死抉择,他选择修书至死,不愿到福州治病。后来,表舅劝他到福州,边治疗边修订,他勉强同意。再后来,李温仁保证他手术成功,他终于同意接受治疗。手术之后,进行了几个疗程的化疗,那是长期的、更加痛苦的过程。厦大党委书记是恢复工作的老干部曾鸣,亲自为他联系省休养院,就在鼓浪屿海边。当时我承朋友帮忙,在鼓浪屿高频设备厂当临时工,先是在电镀车间,用剧毒的氰化物电镀锌,后来去挖地道,拉大板车,扛石条。尤其是前项工作,稍不留神,就一命呜呼,所以,每周有一份猪头皮或猪杂的营养餐,在每人每月半斤猪肉的年代,这是无比的美味佳肴,正好送给正在化疗的父亲,增加营养,挺过化疗。父亲毅力坚强,默默忍受痛苦,从不叫唤。《隋唐五代史纲》的第一次修订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那是一部用生命写就的书,虽然带有那个时代的痕迹,但它印了数十万册,在文化被革命的时代,起到了重大的作用。 “四人帮”被粉碎之后,父亲欢欣鼓舞,迎来了学术事业的第三个好时期,参与并主持申报博士点,组建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所,招收研究生,撰写了《隋唐五代史论集》、《魏晋南北朝史纲》、《中国古代法制史研究》、《唐代社会经济诸问题》、《南北朝经济史略》等专著,先后发表了百余篇学术论文;还兼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福建省政协常委。 1982年,我考取日本文部省奖学金,赴日本留学,父亲送我到船边,叮嘱我学成归国,特地在翌年春节写下一首诗: 域外逢佳节,情当倍思亲。母为儿女态,应与泗洙邻。 事业鲲鹏志,文章班马醇。学成归国后,漉酒洗清尘。 期望殷殷,父亲始终是一位爱国学者。 世纪初度,我告别尽心效力近二十年的厦大,到复旦大学历史系,开始新的工作。两个学校,风格差异颇大,为了适应新环境,我全力以赴,丝毫不敢怠慢。学校和系等部门,也尽量为我创造宽松的工作气氛和条件。为我的到来,系领导还亲自到厦大,并同我父亲交谈。父亲始终支持我的选择,时时来信,鼓励有加。我也尽可能回厦门看望老人,去年一年就回去三趟。但是,毕竟不能常在膝下侍奉,总是惶惶不安,竟至满头斑白。这种心情,常人难以体会。 离开厦门时,我们力劝父亲搬到厦大居住,因为原来的宿舍已是百年老屋,实在破败不堪。父亲不愿迁移,多有忌讳。多次劝说,尤其是在鼓浪屿得不到好的治疗,父亲终于同意搬迁。今年四月,我太太专门到厦门,向厦大领导申请搬房,幸蒙批准,办好手续。父亲入住后,颇为满意。不料风云突变,他真菌感染发烧,送厦门市第一医院,注射抗生素,翌日肝脏损坏,抢救无效,呼吸衰竭。 我和哥哥都是事后获知消息,如晴天霹雳。即刻赶回,五内俱焚。我纵足飞奔,以光的速度,想紧紧抓住父亲撒开的双手,却只能千百遍地隔着黄泉呼唤你,唯愿整理出版父亲的文集。此事我曾多次向父亲提及,并蒙他同意,着手代他修订著作。父亲亦有积蓄,可以聊助刊行。但此次回去,被告知父亲积蓄不见了,文稿亦有损失。丧父之痛未已,纵有何种变故,皆愿来日弥补。天佑善良,愿父亲走得平安,早登彼岸。 追思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刻骨铭心。 57年教学生涯,风风雨雨,走到前头,必是春光和煦,莲花灿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