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攀:中华文化的自信——《中外文化交流史》再版序 一 何芳川老校长主编的中外文化交流史将要再版了。这部大书,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的心血结晶,或者可以说,这部书是他的生命与思想、他的人格与才华的延续。只要书还有人读,学人的精魂就不散。 这些年来,我常常把两册书放在案头。疲惫的时候、焦虑的时候,捧起来翻一翻,思绪飘远,脑筋一下子就放松了。读读历史,尤其读读文化史,会让人(尤其我们这些在大学里教书、写书的人)明白:人当然创造了历史、创造了文化,但人又是特定历史的产物,是"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文化所化之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我们应该"有所为",努力在历史上留下印记,为人类文明向着光明的一面发展而奋斗,但与此同时,也应清楚自己的局限,古往今来,能超越自己所处时代的人能有几个?个体的命运与文化的命运比起来,实在太渺小了。许多的苦苦挣扎,在后人看来(假如有幸被后人记起、看到的话),都不过是因为缺乏自知之明。所以,谦卑地面对历史,保持平和清净的心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或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应有的人生态度。 每次捧起这部书,我也总会想起何校长的音容笑貌。他从行政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后,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很多想写的文章,每次听他聊起来,我都感到振奋。他的家学渊源和人生阅历,不是我们能比的。年轻的学人,或许"有字书"能读得更多,但论读"无字书",很难再有人超过他了。他的视野开阔,心态开放,才气纵横又为人谦和,最适合做学术事业的领袖。中外文化交流史正是他计划中的一项重要任务,可书差不多编完,将要交付出版的时候,他却倒下了。后来书出版了,我们举行了隆重的首发仪式,每个人的发言都带着感情,还有人流了泪。 何校长编中外文化交流史,还是向他的老师周一良先生的致敬之举。周先生晚年也曾主编过一部中外文化交流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影响较大。马克垚、郝斌、林被甸三位老师曾经联名在世界历史上发过一篇评介文章,其中就提到过这前后两部交流史之间的关系。周先生的那一部,是"我国第一部按国别、地区反映中国与外部世界两千年文化交流的大型综合性著作,也是一项带有里程碑意义的开创性学术成果",而过了20年,何校长再把这个"接力棒"接过来,把这个领域最新的研究成果集合起来,体现了北大史学的薪火相传。 想想周一良先生的人生,再想想何校长的一生,会发现很多惊人的相似:出身世家、少年成名、才华过人、半生坎坷我没有机会拜见周先生,但读过毕竟是书生,也听过北大老人们讲的故事。我想,他们师生俩、两代北大史学家,一生经历的风风雨雨,真能反映百余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他们的学问与精神,应该被继承下来。 二 为了写这篇再版序,我花了几周时间,重读了全书。书成于众人之手,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前些年,北大还出了好几套类似的大书、好书,比如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华文明史和马克垚先生主编的世界文明史,还有规模更宏大的,比如汤一介先生主持的"儒藏工程"。这些书,厚重、扎实、大气,体现了北大文科治学的风格。我还记得这些书最初立项时的一些情形。何校长主管文科的时候,提出要"开大船",当时有的人不理解,后来我曾写过文章谈自己的看法,认为这是必要的。何校长退了之后,我当过一段时间主管文科的副校长,深知自己对学术的理解达不到何校长的高度,于是萧规曹随,老老实按何校长的思路做事情,尽自己的努力支持学者们写大书、出精品。但凡有学者提出了好的想法,或者写出了一部好书,我都愿意用最大的热情去给予鼓励。我觉得,这些基础性的工作,早一点做,比晚一点做要好,能团结多位北大文科学者一起做事情非常不容易,我们要珍惜时机。 书虽然是十多位学者合著的,有的地方"形散",但这次重读,我觉得全书的"神"是聚在一点的这本书的"神",就是中华文化的自信。 中华文化遭遇过多次危机,最严重的当然是最近一百多年来的危机。近代以来,西方崛起,中外文化交流实际上处于不平等的状态。中国人挨打、挨骂,觉得自己事事不如人,然后出来了很多极端的思想,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文化上不自信,认为非得把旧的文化连根铲除才有可能"脱胎换骨"。可失掉了自信力,却只能加剧中国的危机,"全盘西化"救不了中国。只有自尊、自爱、自信,才能自主、自觉地开展对外交流,才能真正学到外国文化中的好东西。如果不以中国文化为本位,不爱惜自己的历史与传统,那么所谓中外文化交流就很可能成了一方对另一方的文化殖民,中华文化就没有"返本开新"、"旧邦新命"的机会,这不仅对中国人来说是悲剧,对整个人类文明而言都是悲剧。 联想起最近所读的孙机先生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以及几年前北大出版社所出版的那套介绍中国风雅文化的幽雅阅读丛书(我曾有幸写过序),从这些书中,我深受启发。中国的历史是伟大的,我们的文化开放、包容,有极其强大的学习能力和调适能力,中国过去为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今后还会做出更大的贡献。中国文化是活着的文化,不是博物馆里的展品,不是摆出来给人看稀奇的。我们今天使用的汉字,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方块字,我们的孩子牙牙学语时,家长便教他们背唐诗和宋词,我们与古人之间的心灵是相通的。无论居殿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我们皆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信条,无论贫富,我们都崇尚仁义。中国的文化既是历史,又是中国人当下每天的生活。任何财富与权力、任何科技与宗教都难以将她撼动。我们做人要谦虚,但对自己的文化必须有自信,"吾心信其成,则无坚不摧;吾心信其不成,则反掌折枝之易亦不能",假如我们中国人自轻自贱,那中华民族怎么可能"走向复兴"?更进一步说,蒋廷黻就曾认识到,中华民族的凝聚力中,文化意识是极浓厚的,而种族观念比较淡泊,假如我们不认同、不热爱、不传承中华文化,那我们民族可能连基本的生存和延续都会成为问题! 三 读中外文化交流史还须明白,世界上各个不同的文明,并没有高下之分,彼此平等,都有自己不可替代的价值,而且在漫长的交流过程中,总体上看融合发展是主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不应该看不起谁。习近平主席去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表演讲,提出了"新文明观",尊重文明的多样性,倡导文明的交流互鉴,并认为这是文明发展进步的根本动力,这也为我们理解和解释人类文明史提供了最基本的原则。 过去有学者说文化之间没有"中西"之别,只有"古今"之分,这我也不是太能够同意。中华文化或者任何一种有生命力的文化,都会有自己的现代化道路,我们的未来不是与西方同化,我们要学习,但也要超越。 谈文化自信,当然必须警惕虚骄自大,我们在这个方面的教训是惨痛的,近代中国的落后挨打与"天朝上国"的盲目、封闭有直接关系。在当今全球化深入发展、不同文明间相互交流和融合愈加紧密的时代背景下,中华民族更需要在与西方文明以及世界其他各个文明的接触、对比、交流中坚定自己的信心,必须学习借鉴世界上其他一切文明的有益成果,取长补短、洋为中用。 今天中国政府提出了"一带一路"的战略构想。我想,假如何校长还在,在再版的时候,他肯定会增加一些相关的篇幅。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延续,能够把历史的智慧用起来,让文化的力量来支撑经济的发展,值得赞赏。假如今天的中国人能继承当初玄奘西游的精神、鉴真东渡的精神,能把丝绸之路上那种不同文明和谐相处、共同繁荣的精神发扬光大,那中国的未来必定是辉煌灿烂的。 中国在历史上曾经是东亚大陆的中心,也与所谓的"内亚"密切相连,在整个欧亚大陆的东部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与此同时,中华文化也有着海洋的元素,丝绸之路既有大陆的,也有海洋的。如今,中国正在更加深入地融入到浩瀚大洋,未来的中国将不仅是大陆上的经济与文化中心,还将是海洋交流的中心。这种"中心"与霸权无关,与形形色色的殖民主义以及殖民主义心态无关,而是如盛唐时代的长安一般,为全世界各个国家、各个民族所向往,为世界上各种文化提供交流的平台。因为我们崇尚的价值,可以用费孝通先生的名句来表述: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 文章来源:《中华读书报》2015年7月8日第18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