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日读上海学人邹振环氏《西方传教士与晚清西史东渐》一书,收益不少。因我从前关注过近代新教传教士在西学东渐中的作用,因此书中的很多话题,颇能引起阅读的兴趣来。不过,也许是我尚存些许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也许是我有点儿文化保守思想,西学东渐(包括西史等西方文化)也好、东学西渐也好,我对西方传教士在其中发挥的意义究竟真的是否那么大,一直存有怀疑。起初看韩南《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文集中译本,便是如此怀疑【除了李提摩太的《回头看纪略》以外,其他传教士小说都没有发生直接影响,但却推动了小说家熟悉和发展创作实验,但是诸如答问、纪略、游记、史传等体式是否可以算作新的形式方法?此后新小说家们采用同样的方式写作小说,究竟是受了传教士小说的启发,抑或根本应看作是传统文体对小说的渗入(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第六章)?】;此后看段怀清的书,不仅怀疑,而且反感【批评近代上海所谓“口岸知识分子”的“生存主导形式的文化交流”,即以王韬为例,证明他“屈身”西馆只是为了衣食之计,相反,理雅各则被赞为“穷毕生之力翻译诠释中国经典”,“具有更能撼动心魄的精神力量”,见该书第24-28页。这种论点纯属于偏见。段氏所举的王韬、管嗣复对翻译西书的抱怨之辞,原本是针对那些布教小册子而言,无干西学传播之事;而理雅各的翻译中国经典,在很大程度上是借重于王韬的佐助。譬如段著中十分欣赏的理雅各《诗经》翻译,根本是倚赖于王韬的30卷《毛诗集释》。】;中国士林仅充当一“口岸文人”之作用,实在说不过去。 邹氏素来研究近代西学翻译之问题,成果很多,沾溉学林,功劳甚巨。我在此书中最感兴趣的问题,是第九章,谈艾约瑟与西方古典学传播入中国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我一直关注,却没敢发表著述、也不怎么有信心写好的论题,艾约瑟在《六合丛谈》、《西学启蒙十六种》中对古希腊、古罗马文学、历史的译介,的确是一件值得仔细研究的事件。但是仔细阅读邹氏的论述,则其中尚存在几个小小的问题。 其一,邹氏称艾约瑟为系统引介西方古典作家之人,似乎有意忽略掉或说轻视《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郭实猎的工作,但即使算上郭一笔,以新教教士传播西方古典学,本来就不是多么合适的事情。晚明以降的天主教耶稣会士,对于西方古典文化的研究,岂不比这些新教中的志愿者和冒险家们水平更高些么,利马窦的《西国记法》、《交友论》、艾儒略的《西学凡》,难道都不值得一提? 其二,邹氏批评中国研究西方古史学入中国之人,未能留心晚清之丰富资料。这点我颇同意【且应再加上晚明】。但邹氏自己对于西学古典甚是隔膜,遂在论说中出了些纰漏,特别是在调查和解释那些译名之时,这恐怕也历来属于难度较大,较能见出真功夫的小细节了。故而误低部卢斯(应是Tibulus)为Libanius,马尔低阿利斯(Martialis)为Marcus了。 其三,邹氏对于艾约瑟所使用之西史著述的调查和注释也有令人惊讶之处,他引述傅兰雅《书目》,言及《希腊志略》原采用的是Fyffe(, Charles Alan, 1845-1892)之History of Greece一书时,邹氏画蛇添足地介绍Fyffe的另外一部名著,即所谓《简明哥德堡现代欧洲史》,英文名引作Project Gutenberg's History of Modern Europe,这令我们这些没那么多钱去五洲四海访书,只有窝在网上搜书的人不禁要大笑一下了,因为“Project Gutenberg”这个头衔,显然是德国人开发的那个电子书籍的古登堡计划之义【邹氏尚在注释後补充解释:“哥德堡是瑞典的一个历史名城”】。 此书在提及国内士人时,也因论题之需要,强调其接受西士之译著的被动认知态度。然作《希腊春秋》之王树枏【另外还著《希腊学案》一书,为邹氏未提及者】乃曾国藩门生,长于桐城之古文章法,其人就算没有引入新材料新知识的能力,就历史学本身也是一种著述而言,其史书之写法难道不可视为一种主体之精神么? 徐中约《中国近代史》第一章谈及近代之期限的划分,颇持中庸态度,彼以为此近代之兴起可上溯于晚明,然而不妨仍旧以鸦片战争为开端也。仔细思考他的说法,觉得很有道理。我们不必说一事之兴起必开始于某个时间点某个事件,必得到某一或某一类人物之唯一重要的影响,但是在判断“是几时梁鸿接了孟光案”时,放下公开的宣言和行动,洞察内在里发生的一线时机,也还是必要的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