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在于农产品的过剩以及剩余产品的分配。 ——<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 三星堆为什么在四川?又为什么被历史遗忘?就手头的文献,大胆假设其来自印度,并从属于最早的国际贸易体系。由此还能引发对文明起源的反思。 突兀的文明 四川盆地号为天府,但发展的潜力在中国只能属于中上,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和珠江流域各自的资源总量有过而无不及,四川最严重的问题是交通闭塞,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斯塔夫里阿诺斯(L. S. Stavrianos)在<全球通史> 中写道:“如果其它地理因素相同,人类进步的关键在于各民族之间的可接近性。” 如果按一些学者的观点,三星堆是由古蜀人所创,或者受夏 的影响发生,再或者与彝族存在联系,那为什么其它地区远古也有很多民族,发展潜力相当甚至更大,更容易进入,同时期却没有同等的成就?或者确实还有过几个三星堆,但都完全“失落”了?以中国历史和考古/盗墓学的高度,可能性很小。 三星堆的存亡和缘起一样奇异。已知大部分文明都具有可观的扩散和传承力量。“……亚述人及其后的巴比伦加勒底人自命为苏美尔人和巴比伦人古代文化的保护者。这是他们引以为豪的角色。”<诗经•大雅•文王>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表示周人历史悠久,又接替了商朝的“天命”。 但目前没有发现三星堆曾影响邻近的关中及长江中游地区,而夏商周三代都在关中豫西一带活动,居然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四川盆地内的“旧邦”也没有继承其天命。如此发达的文明,连存在的事实都不见史料。公元前841年开始中国就有确切历史记年,可见史学之发达,此时三星堆才衰亡约150年。 甚至技术遗产都没有留下。以三星堆青铜技术的高度,完全能制作基本的青铜工具,并以之加工其它工具。技术远要比文明容易保存和传播。三星堆与夏和商同期,如果青铜技术体系在长江领域的普及不晚于黄河,为什么中国南方的农业产量直到唐朝,而不是早一千年就超过北方? 大陆东西 第一个问题同样适用于商文明,为什么兴起于暴虐的黄河,而不是中国第一大河长江,或水量6倍于黄河的珠江。就是在黄河流域,下游的华北平原也要比黄土高原更富饶和开放。如果按汤因比(Amold J.Toynbee)的理论:自然的挑战催生文明,平原并非没有挑战,青藏高原最为严酷,又该如何界定高低的限度? 更合理的解释,是将可接近性放到整个欧亚大陆加北非考察,这片广阔的土地由北方的大草原和周边欧洲、中东、印度、东亚的大平原,共五个具有重大历史和战略意义的地区组成。东亚大部为中国,还包括日本、东南亚等亚文明区。西北南三个方向,整个古代,中国都是通过大草原与其它大平原交通最便利。 具体路线则从中亚经河西走廊进入关中,后来即为丝绸之路和取经之路。游牧民族相对落后,农业文明又无法在横亘万里的大草原生存,所以大草原提供的可接近性主要是以牧人为中介,与其他大平原交流技术,而非直接的文明对话。对商而言,这种可接近性的优势甚至足以弥补其它地理因素的巨大差距。 “公认的看法,商人是一小群蒙古种人,兴起于西北大草原,他们通过间接的途径掌握了中东冶铸青铜和制造战车的技术,然后利用这些技术带来的军事优势侵入华北……商人用新技术丰富了当地的文化,最终又为当地文化所同化,使中国人的传统毫不间断地流传下去……在以后数千年中重演过多次。” 据吴于廑和齐世荣主编的<世界史>(以下简称<世界史>),疑似夏的二里头文化经测定C14,存在于约公元前1900-1600年,按堆积层次和出土文物分为四期。一二期极少铜器,三四期则不仅出现了青铜工具,还有青铜武器和礼器。 非常奇怪地是,“青铜器中有爵和铃这样的空心容器,需有内外二范合起来才能铸造,这种铸造技术不大可能出现于青铜器铸造的最初阶段”,但“出现的铜器数量还不多,器物的形制还比较原始,又不像有了长期的青铜铸造经验的积累。” 两河流域地形和动植物多样,中央平坦,东西均为陆间海,方便运输,南北则邻接两大游牧族群闪米特人和印欧人。苏美尔人定居该地以后,大兴水利,农业繁荣。贸易的各项前提俱备,苏美尔人积累或借鉴贸易的知识,甚至可能原本就半牧半商,演化成最早的坐商,和大片的农牧区开展贸易。 随着分散的农牧业剩余转化为商业收益而集中,商业氏族发生财产的分化,依附商业的手工业不断扩大市场和投资。越来越多人主动脱离氏族,聚居于作为经济中心的城市。工商业和市民对基础设施和公共管理的需求与日俱增,就产生了国家。约公元前3500年,文明的曙光照亮了两河流域。 考古证实,约公元前3000年中东和印度的居民已掌握青铜技术。天然状态的红铜较软,加入锡后形成质地坚硬的青铜,而且熔点低,有光泽。据地质学统计,铜矿和锡矿都较少,更没有文献表明有大量铜锡共生矿存在,能自然形成青铜,那么要发展出这种技术,必须收集各种矿石,进行大量有意识的试验。 传统观点认为青铜器较昂贵,主要用于宗教和军事而非生产。实际上刀斧都既能当武器也能当工具使用。而作为“生产工具的工具”未必就不划算。约公元前3000年还出现犁、帆和轮子等划时代的工具,可能都得益于青铜工具的速度和精度。发达的城市手工业需要产生青铜技术。这就是最早的重工业。 随着青铜技术迅速传播开来,青铜武器放大了地形、人口和谋略的优势,青铜工具增加了战利品的数量和种类,战争越来越频繁和惨烈。最初是两河流域的城邦相互征战,然后闪米特人和印欧人轮番入侵,这些牧人具备军事需要的流动性,但很快被同化。现在贸易收益的很大一部分要作为贡物交纳给征服者。 而当青铜技术传播到埃及,进贡构成另一种文明起源模式。农业天然分散,容易被各个击破。随着分散的农业剩余转化为贡物而集中,征服者氏族发生权力分化。权力包含对剩余的控制,几乎全部产品都由权力分配而不是投入市场。但不是两河流域那样完整的私有权,权力和控制数量分化的程度却大得多。 征服者氏族垄断手工业,特别要垄断青铜武器和礼器,附庸只得到生产工具。征服者还用贡物进行国际贸易,征发大量劳役修建军事和进贡的基础设施,以及金字塔。这就是最早的计划经济。越来越多人被迫脱离氏族,聚居于作为政治中心的城市。国家机器日益强化。约公元前3000年,文明的曙光照亮了埃及。 随着青铜技术向大草原传播,约1000或1500年后,中国也步埃及的后尘。此外,传说商的首领王亥曾拉着牛车四处经商,是汉语中商人商业等词的由来。也不排除中国曾建立两河流域式的商业网络,文明起源是一种偏埃及的混合模式。但无疑除了部分技术的基础研究外,中国的文明生于斯,长于斯。 与上述逻辑不同,传统观点倾向于认为农业氏族逐步转变为国家,以巫师为前身的祭司集团成为最早的统治阶级。贸易和战争则造就了世俗的统治者:由于贸易频繁,人们才有意愿生产剩余,首领则通过代理贸易占有剩余。由于战争频繁,军事首领逐步掌握了世袭的权力。最终王权和神权建立联盟。 但农业天然分散,可集中的剩余取决于单个村落而非整个平原的产量,可想而知相当微薄,也就限制了财产和权力的分化。同时传统的力量非常强大。摩尔根(Lewis H. Morgan)在<古代社会>一书中相当肯定:“不论地球上任何地方,不论低级、中级或高级野蛮社会,都不可能从氏族制度下面自然产生出王国来。” 也许只有众多氏族按两河模式建立商业网络,或者引入青铜技术后,按埃及模式建立进贡网络,向网络的中心节点输入大量资源,中心的商业或征服者氏族全体成员都受益,才能允许其首领拥有更多财富和权力,并最终废弃氏族制度。然后中心带动边缘,整个网络转变成国家。 传统观点似乎较接近埃及的进贡模式,但却是先压迫同胞,然后征服外族。这个顺序首先高估了没有任何网络时氏族内部的分化。其次,即使建立进贡网络,如果没有青铜技术,征服和进贡的能力都较弱,贡物总量不足以突破临界点。最后,进贡模式不能发展出青铜技术。 这正是技术外来的有力证据。很多中国学者对此持保留态度,可能混淆了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商人引进青铜技术,将其发展到“世界上居遥遥领先的地位”并不矛盾。而美洲大陆完全独立发展,资源总量也超过东亚,却直到16世纪尚未进入青铜时代。或者说,只有欧亚大陆能突破青铜基础研究的临界点。 可接近性同样能解释,三星堆在四川,而且只有一个。中国西南和印度的直线距离远比西北通过草原短,虽然其间连绵的高原更难穿越。据手头的文献,最早的交流证据,是公元前129年张骞在中亚见到四川的特产筇竹杖和蜀锦。三星堆的出土,其青铜技术同样早熟,可能要将起点再提前2000多年。 而要回答第二个问题,必须考察这种影响如何发生。就手头的文献,三星堆青铜技术的应用研究相对接近中东而非东亚体系,说明要比商受影响直接。但大军无法通过崇山峻岭,更不用说某些民间学者畅想的文明迁徙,这种影响只能以贸易为主。而基于可接近性,又只能以来自印度的影响为主。 印度河文明也完全失忆,直到1921年被发掘。同样,印度河流域不如恒河富饶,但更接近最早产生文明的中东,西北方向也是印度唯一便利的陆路出口。该文明分布在一块每边长约1600公里三角形的广阔地域内,考古证实,以波斯湾的巴林岛为中转站,和两河流域进行海运贸易。 城市“按照一个中央计划精心建成……整个印度河流域做砖的模子只有两种标准尺寸……如此整齐划一的布局和有条不紊的组织似乎遍布整个印度河文明区。这一文明于公元前2500年左右成熟,以后1000年中,实际上静止不变,甚至达到这样的程度,每遭到洪水毁灭后,重建的城市总是跟原来一模一样……” “……产生这样一种假说,也许是某种精神力量控制这个纪律严明的社会。没有军事装备和城防工事,也为假说提供了证据……在发掘更多古城遗址,并释读印度河流域的文字之前,始终只能是推测。印度河流域的文字为象形文字,上一行由左往右读,下一行由右往左读。这种写法也为早期希腊人所效仿……” 该文明于约公元前1750年衰亡,原因同样没有定论,有干旱、地震、印度河改道、山地部落或印欧人入侵等诸多假说。但<世界史> 指出,“自然灾害不足以说明分布在那么广阔土地上的城市为何一起衰亡……印欧人的入侵在公元前1500年以后,而已经测定印度河文明在此以前就衰亡了。” 西面的中东历史则清晰地多。在四大平原居中,最早产生文明。中东有两个文明区,约公元前3500年,两河流域(亦称美索不达米亚或巴比伦)的苏美尔人创造的文明“实质上还是城市和商业文明”。这很特别,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写道:“农业是整个古代世界的决定性生产部门。” 埃及则通过贸易“了解到苏美尔文明,深受激励,使他们的流域已有的某些力量发挥作用,从而促进了文明的早日到来”。但埃及文明“决不是苏美尔文明的复制品”,其鲜明特征,“国家不仅控制了农业和手工业的大部分生产,还负责产品的分配……据说,‘所有人的食物供给都由国王负责’。” 更西的欧洲,约公元前3000年,“来自小亚细亚或叙利亚的外来移民带着新技术到达克里特岛……这块陆地土壤肥沃……位于东地中海中部,周围海面风平浪静,气候较宜于用桨或帆的小船航行,其地理位置对贸易极为理想。”克里特辉煌一时,由于频繁地震、印欧各族入侵和商业竞争,于约公元前1150年衰亡。 文明起源 公元前2世纪,古罗马历史学家波里比阿(Answers: olybius)已经意识到:“当今历史已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下面试综合上述线索,从贸易和技术的角度还原文明起源和互动的全景。 新石器时代,经过漫长的年月,我们的祖先从采摘和狩猎中学会种植和养殖,分别在平原和草原上形成独立的农业和畜牧业,传统观点泛泛地认为,两种经济都有剩余产品以后,就发生了最早的贸易。 当贸易成为惯例,只有草原和平原边界的农人和牧人能直接进行,较远的则由边民充当中介,特别是边界的牧人始终具备贸易需要的流动性,最早的农业采取刀耕火种的方式,很快就耗尽地力,也必须定期迁徙。这就产生了最早的商业,而不必等到传统观点认为的手工业和货币出现。 美洲的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都建立了进贡网络。但阿兹特克人允许附庸“完全地自治”,还热衷于捕捉战俘进行人祭,并非像传统观点认为地充当奴隶。而西班牙只出动180人、27匹马和2门火炮就摧毁了更强大,被认为“有史以来世界上最成功的极权主义国家之一”的印加帝国。实际上都还是部落联盟。 这就反映了正确的顺序:氏族网络先于国家。其次,“印第安人不会冶炼矿石,尽管他们也使用金属,但几乎只用于装饰目的”,验证了进贡模式离不开却不能产生青铜技术的判断。但国内的教科书却记述西班牙人来到时,美洲已独立发展出青铜技术。鉴于国内教科书源自苏联,本文最终取信<全球通史>的说法。 进贡模式不能独立发展出青铜技术,可能有这样几个理由:商业模式中手工业的利润,换在进贡模式中都成为贡物,也就是说,没有研发的资金和动力。商业网络能更方便地帮助手工业者,收集各种矿石进行试验。进贡模式中消费者的数量和需求的差异性,随之而来对手工业研发的激励也更小。 征服者虽然重视发展军事技术,但限于应用研究的精益求精,没有耐心进行基础研究。阿兹特克人的“刀刃用燧石磨制而成,因此极其锋利……另外,还有极好的弓箭、单头和双头长枪,专门发射圆石的皮条和一种大盾牌。盾牌结构非常精巧,不用时可以卷起来……”却没能造出哪怕一把青铜小刀。 印第安人将金属“用于装饰目的”,显然金属的光泽较其它材质更为美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许正是两河流域的消费者同样的需求,激励手工业者熔炼和混合各种金属,研发更精美的饰品。某个伟大又幸运的工匠最终创造出铜锡合金,就此开启人类的财富和灾难。 “1500年时,美洲大陆刚刚进入埃及和两河流域早在约公元前2500年就已达到的文明阶段”,似乎没有西班牙人入侵,美洲文明将继续前进。但也许早已达到极限,玛雅人发达的艺术和阿兹特克人的嗜血,更像因经济和技术无法突破而畸形发展。还是因为可接近性,美洲远离欧亚大陆的文明中心。 美洲内部也相互隔绝。特别是欧亚大陆及其山脉多呈东西走向,与降水线,从而平原和草原的走向相近,而美洲及其山脉多呈南北走向,连续的平原和草原要小地多。印第安人只驯化了美洲驼和羊驼,既没有分化出畜牧业和农业,也不能运载重物,包括商品。没有商业,也就发展不出青铜技术和高度的文明。 综合上述分析,进贡文明前必有商业文明输出技术,反之商业文明输出技术,总能催生出进贡文明。两河流域和埃及,希腊和罗马、雅典和斯巴达、英国和德国、美国和苏联,这种二元对立不断重演。尽管在古代,除了希波战争,进贡文明都胜利了,但最终,所有进贡文明都因为经济停滞和过度压榨而灭亡。 神权早于王权也是因为商业文明早于进贡文明。最早的经济中心与宗教中心重合,先由祭司代表神意,然后是征服者用武力保证契约的执行。此神非彼神,在进贡模式中却是王权早于神权,宗教的作用就是为榨取贡物辩护,“……埃及没有任何两河流域式的法典。法老作为神王,其权力亦神化,他的话就是法律。” 第三种模式 欧洲和印度,还有东亚的四川盆地,都走向第三种模式:被纳入中东的贸易体系,而抑制了本土文明的起源。 克里特的“地理位置对贸易极为理想”。此贸易非彼贸易,两河流域的城邦是经济中心,帮助本土居民互通有无。但移民带到克里特的不止是新技术,还有贸易的知识和中东故土的联系。很自然,克里特会充当两河城邦和埃及王朝的代理商,其中又以两河城邦的业务居多,而非本土的经济中心。 地理位置也决定这种贸易角色。经济中心应当有一定的腹地,不用说两河流域,地中海后起的雅典和罗马也位于半岛,克里特却只有8000多平方公里。从该地到尼罗河流域和两河流域的距离,和巴林分别到两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接近,同为岛屿,很可能也是中转站。此外,这也许就是当时海运的平均续航里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