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月刊》2008年第7期 关于史家素养,传统的说法是才、学、识,后来加上史德。也有提出史胆的,较早见于刘勰的《文心雕龙》:“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莫此之劳。”(《文心雕龙》第十六章《史传》,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版,第191页)但史胆之说一向不大被重视,或者说在古代社会,史学被当作御用学科,史家落笔,并无自由,唯官员意旨马首是瞻。空讲史胆,缘木求鱼,有害无益。所以史家对史胆这个话题,噤若寒蝉。个中原因,刘知几在《史通》的最后一节《直书》里就说透了:“至若《齐史》之书崔弑,马迁之述汉非,韦昭仗正于吴朝,崔浩犯讳于魏国,或身膏斧钺,取笑当时,或书填坑窖,元闻后代。夫世事如此,而责史臣不能申其强项之风,励其匪躬之节,盖亦难矣。”(《史通》,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160~161页) 难是难,说还是要说。因为历史记载的真实性和正义性,不仅来自才学知识和史德,更多的时候要仰仗史家的胆略,看当事人落笔时敢不敢说出事实真相,看研究者敢不敢寻找历史真相,也就是看史家在记载时和研究时,敢不敢守护历史的尊严,直述历史,不用曲笔,不加隐讳。“书法不隐”,是《左传》就提倡的原则,不过唐实录就做不到,如陈寅恪先生所说:关于玄武门之变的记载,“经胜利者之修改”,“史料复多隐讳之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2页)这里我们可能不该苛求向李唐王朝讨饭吃的史家,一定要他们冒大不敬的杀身之祸,去揭示李世民杀兄逼父的真相,因为他们聪明地留下的零碎材料,还是可以让后人澄清事变的真相。 其实,人们都很懂得历史真实性的价值。一部外国电影里有这样震撼人心的演讲,让我听了一直难忘:“历史的真相,如果在教科书里也找不到,我们的国家民族将何以堪!”中国历史课程网上转载《外国教育研究》上一篇文章,评介《美国国家历史课程标准》,说到《标准》里的内容:历史知识是在政治方面具有明智才能的前提。没有历史,社会就不能分享如下共同记忆:我们曾经在哪儿;我们的核心价值观是什么;历史上哪些决定仍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一旦缺乏这种集体记忆,人们就会陷入政治遗失症。没有历史,一个人无法明智地研究社会中的政治问题、社会问题或道德问题。而且,没有历史知识以及历史研究,一个人就无法成长为见多识广、独特的公民。(《外国教育研究》2004年第2期)这些都从不同角度说明了史学的重要和史学所肩负的社会功能。 那么我们现在做得怎么样?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治史”、“学史”、“用史”的传统,龚自珍倡导“以良史之忧忧天下”(《龚自珍全集》第一辑,《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7页),要求史学家要有民族忧患意识。刘知几的《史通》是中国古代第一部系统的史学评论著作,他提倡秉笔直书,反对曲笔,并提出史学家必须具有才、学、识“三长”的特点。章学诚在刘知几所说的基础上进而提出了“史德”。“真实”之于历史,正如双目之于人身。历史作为一门人文学科,要展示过去真实的人事,常常要做仗义执言的履险,因此史家还必须有史胆,这是史德的前提的和核心的要求。才、学、识、胆是治史必具的全面修养。李贽已经指出史胆在史家诸修养中占有重要地位:“才与胆皆因识见而后充者也。空有其才而无其胆,则有所怯而不敢;空有其胆而无其才,则不过冥行妄作之人耳。盖才胆实由识而济,故天下唯识为难。有其识,则虽四五分才与胆,皆可建立而成事也。然天下又有因才而生胆者,有因胆而发才者,又未可以一概也。然则识也、才也、胆也,非但学道为然,举凡出世处世,治国治家,以至于平治天下,总不能舍此矣,故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智即识,仁即才,勇即胆。”(《焚书》卷4,《杂述·二十分识》,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30页)李贽本人就是一位史胆过人的史学家:“余谓我有五分胆,三分才,二十分识,故处世仅仅得免于祸。若在参禅学道之辈,我有二十分胆,十分才,五分识,不敢比于释迦老子明矣。若出词为经,落笔惊人,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呜呼!足矣,我安得不快乎!”(《焚书》卷4,《杂述·二十分识》,第431页。)正因为如此,他提出了与传统见解不大相同的是非标准,写出了惊世骇俗的史学评论。更早的故事是春秋时,齐庄公淫乱无道,被大夫崔杼杀死,齐国的史官们从维护君臣大义出发,前赴后继地记下了这件事。“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史官这种视死如归的胆量和留信史于后世的责任感,最是令人感动。 胡适直言,从古至今“历史就像一个小姑娘,任人打扮”。历史是多面的,是立体的,现实告诉我们,历史只能面对,不能回避。萧克将军为《炎黄春秋》制定的原则是:“只有忠于史实,才能忠于真理。”这正如龚自珍所说:“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才,淹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尊史》,载《皇朝经世文续编》卷六,学术六《文学》)反之,治史就要怀着正义感敢于去查明历史真相,说出写出历史真相。中国历史上有“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有“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影印本1986年版),有司马迁写《史记》敢于为项羽立“本纪”,为被冤杀的韩信传述功绩。 自由地发表批评言论,是人权中重要的一项。胡适在《人权论集》序言中表示:“我们所要建立的是批评国民党的自由和批评孙中山的自由。上帝我们尚且可以批评,何况国民党和孙中山。”1953年1月,胡适在日记里记到:蒋公约我吃饭,七点见他,八点开饭。谈了共两点钟,我说一点逆耳的话,他居然容受了。我说,台湾今日实无言论自由。第一,无人敢批评彭孟缉。第二,无一语批评蒋经国。第三,无一语批评蒋总统。(《胡适日记全编》(1950~1962),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文革”中遇罗克、顾准等人的史胆也令人敬佩。 “以史为鉴”的史必须是真实的历史,是不虚美不隐恶,求真务实,秉笔直书的历史,而不是经过加工改造,隐恶扬善,弄虚作假的历史。2002年第五期《同舟共进》的封二是任仲夷与漫画大师廖冰兄谈话时的照片,照片下面编辑设计的对白耐人寻味:廖冰兄:“我今天跟您说的话,一百年之后才好公开。”任仲夷:我想,在不久的将来而不需要一百年,廖冰兄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可以公开的了。而且任何一个人都可公开地、毫不担心后果地说出自己对于任何人物与事件的看法了。马克思在他差不多是最早发表的文章里曾说过:“当你能够想你愿意想的东西,并且能够把你所想的东西说出来的时候,这是非常幸福的时候。”(《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35页) 有人曾说,历史教科书是一种政治上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不是真实历史。这是实话,但不应该是这样的。鲁迅无奈地说过,由于“正史”“涂饰太厚,废说太多,所以很不容易查出底细来”;但“如果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大摆史官的架子”。(鲁迅《华盖集》)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虽然一直是,但毕竟不应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历史作为科学是建立在事实、真实的基础之上的。历史学家要有胆有识,敢于步入雷区,追寻历史真相,敢于说真话。 诚如胡戟先生所说,历史——而不是法律——是维护或找回社会正义——多半是迟到的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达豪集中营出口处写着“忘记历史就会重蹈覆辙”,这充分道明了历史作为社会灾难减震学的巨大功能。历史增进知识,考验智慧,涵养人文精神。只有当历史学家真正无愧是代表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时,承担起人类社会具有积极人文精神的文化遗存的看护者、守夜人的责任时,我们这门学科才能完成:“历史的任务是判断过去,并且为了将来的世代利益而教导现在。”(何兹全、郭良玉:《三论一谈》,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第51页) 克罗齐说:“历史学只有一个责任,即叙述事实。”(引自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18页)他有这样一段话让我记忆忧新:他或许怀有个人好恶,但他将看重公益,他置真理于私怨之上;他或许偏爱某些人物,但他绝不隐瞒他们的错误。因为,我再说一遍,历史就是这样,而只有这样才是历史,一个人一旦决意开始撰写历史,他就必须为真理而不是为上帝作出牺牲;他唯一正确的准则是:不迁就于目前的人,而为将来寻求与其对话的未出生的人着想。 许多人不敢讲史胆的又一个原因是缺乏职业的道德勇气来自我反省。功成名就之后,老气横秋,暮气沉沉,墨守成规,不思进取。守着自己在极左思潮下形成的史观和著述,惮于改作。季羡林先生不讳言自己在“文革”时代的混沌盲从;邓广铭先生晚年坦陈自己几个学术观点“全错了”。(《略谈宋学》,《邓广铭治史丛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3页)这需要勇气,也是一种一般人没有的史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先借鉴一位德国汉学家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这位名叫顾彬的汉学家,最近发表了这样一些惊人之语,炮轰中国文学。他说:“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中国作家相互看不起;中国作家胆子特别小。”而说到德国,他说:“德国到处有作家,他们代表德国,代表德国人说话,所以我们有一个德国的声音,但是中国的声音在哪里呢?没有,不存在。中国作家胆子特别小,基本上没有。鲁迅原来很有代表性。现在你给我看看有这么一个中国作家吗?没有。” 顾彬的言辞很激烈,但也不无道理。王蒙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作家现在被市场制约。中国作家越来越少有那种根植于世界人文传统的人道关怀。像巴金老人那样执著于一个民族的历史反思,执著于一个民族的灵魂拷问,已经再难见到。”顾彬、王蒙的话让人深思。前几年也有这样一种反思,认为20世纪后半期的文学是“夸饰文学”,以巴金的《随想录》为里程碑转向真实的人性的文学。那么,巴金之后呢?再退回去?至少文学还有一些犀利的文学评论,有巴金、王蒙,有“夸饰文学”的反思。史学呢?从“四人帮”的“阴谋史学”过来,重灾区的史学比文学的灾情一点也不轻,可我们没有巴金,谁来反思反省呢? 要史胆就是要“讲真话”,这三个字是巴金老人用他最后的生命发出的呐喊。有一段差不多是他封笔的话:“有人听见‘讲真话’就头疼,其实我讲真话,总是从自己做起。我有声音就不会沉默。声音哑了,我还会使用颤抖得厉害的手。到了既不能说又不能写的时候,我还可以借用过去积累的那些东西,我说它们是我捡来的武器,我曾经用来战斗了一生。”(《(巴金译文全集)序》,引自《讲真话的书》,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76页)治史者特别应该记住他的另一句话:“无情的时间对盗名欺世的假话是不会宽容的。”(《再论说真话》,引自《讲真话的书》第496页) “文胆”和“史胆”实有相通之处,中国文学和中国史学的进步,面临着相同的问题。“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是史学家也应是文学家的真精神和尊严所在。正如克罗齐所说:“对过去,人们应直面正视,而不应隐晦其词。历史写作,正如歌德曾提到过的,是摆脱过去重负的一种途径……历史写作使我们从历史中解放出来。”直面过去,秉笔直书,带着人文关怀去做历史研究,去做文学创作,这样,史学才能展示自己独立自由思想品格的魅力,文学才能真正赶上时代。 作者龚静,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