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元前第四世纪的时候,希腊亚历山大大王(Aiexander the Great)秉着一股的雄心,想征服世界;东征波斯以后,继着挥军东进,侵入印度北部;到印度河口,看见那茫茫一遍的水势,误会是世界尽头,不禁抚髀兴叹,以为无用武之地。后来因为叙里亚发生变故,匆匆赶了回去,不幸一场热病,将这位盖世人豪葬送了去。征服世界的伟业,就此如镜花水月;然而却发生了一点别的影响,便是希腊人在中亚建立国家。这些希腊人大都是历山大王的将卒,如建立大夏的塞琉古(Seleucid)等,即是一例。希腊人既在中亚建国,希腊的文化自然也随之东来。 中国在西元前第三第四世纪时,秦国僻处西陲,声势极盛。到汉武帝时候,国势甚盛,很想开拓边境;南平闽、越,北拒匈奴。张骞凿空,於是中国始知流沙以外的西域,还有更广大更富庶的地域。西域诸国也因此很震动於汉家的文明。同时西洋方面,罗马继希腊而起,声威也及於中亚一带。於是中亚乃成为当时东西文化交汇的枢纽。自此以后,中国与罗马的史家时时有纪述西国的文字发现。中国史上并纪载罗马使臣至中国的事。汉代中国人称罗马帝国为大秦,又称之为犁靬,其实都是罗马帝国的别名。 中国人足迹曾否到过罗马帝国的本部,现无可考。后汉书西域传说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为安息西界船人所阻而罢。可是中史所纪大秦使者及贾人眩民之属到中国来的却不少。汉桓帝延熹九年(一六六),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缴外来献,这里的大秦王安敦就是罗马皇帝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 (121-180)。安敦於一六五年征服波斯,使者到中国在一六六年,路途辽远,所以至汉土时,要在安敦征服波斯后一年了。其后到晋太康中(二八四--二八五),大秦王又曾遣使者来献,有人说晋书大秦传的大秦王就是Casus(282-283)。CASUS以二八三年克波斯,则Casus遣使中国在事实上是办得到的。后汉书西南夷传并说汉安帝永宁元年(一二O),掸国在今安南北部。掸国西南通大秦;当时印度与大秦、安息的海上贸易也很盛。汉时中国与印度诸国的海上交通,颇为频繁。汉书地理志曾杂记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所至的国名,其中的黄支国即印度的建志补罗(Kanchipura),并专设有管理通商的译长,属于黄门。因为中国与印度、安息的海上交通很便,是以吴孙权黄武年(二二六),有大秦贾人至中国贸易的事。梁书海南诸国传说大秦国人行贾往往至扶南、日南、交址,这一定是很确的。汉书地理志,张掖郡有骊靬县,此外有陇西郡的大夏县和上郡的龟兹县,都是为处置归义降胡而设、而汉时罗马帝国与中国交通之盛,於此也可概见。西洋古代载籍中纪述及於中国的也很不少。那时外国称中国有两个称呼:一是由秦国蜕出的支那(China);一是由丝缯而得名的Seres。秦服西戎,声威远振,所以到汉武帝时,大宛还称中国人为秦人。一方面中国的缯彩颇为西方诸国所重,安息为要垄断中国的缯彩贸易,竟在阻止中国与罗马的交通;汉武帝时遣使者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遵海通诸国,即多赍缯彩以行;所以称中国为Seres者,即丝国之意也。西元前四百年左右,希腊(Ctesias书中述及 Seres,西元前五四年左右,罗马地理学家Strabo也曾转述其说。此后如Pomponius Mela de Situ Orbis,如Piblius Virgilius Maro,如Guintus Horatius Flaccus,如Sextus Aurelius ropertius,如Silius Italicus,如Publius Ovidius Nasa诸诗人俱曾述及中国,或作Seres,或作Seras或作Sericus。罗马Pliny所著博物志(Natural History)亦及中国。西元后一五O年左右,罗马大地理学家Ptolemy的地理学中纪有Seria同Sinee的北方。其实这两者都是中国。由陆路传到西方的中国就不来Seria,从海道传到西方的中国就名为Sinee。此外说到中国的也还不在少数。西元后两世纪左右,罗马还有一位史家名Florus的,著罗马史略的书中说及奥古斯都(Augustus)皇帝即位的时候,各国来朝;来朝的各国中,却有Seres一国,这大约也是商人之流远至罗马,罗马史家不察,遂以为是中国贡使了。据中国同西方的载藉所纪,中国同罗马在往古既曾互相知道;中亚地方希腊人又曾建立国家,与中国势力接触过;所以在文化方而后交光互影,是势所必至的了。近代西洋学者研究中国历史的,一天多似一天,中国民族和文化的来源,呈时成为讨论的中心。其中因此有一派人主张中国的文化受有希腊的影响。一九O二年,英国翟理斯(H.A.Giles)在美国讲学,其讲稿后刊成书,名中国与中国人(China and the Chinese),内中第四讲为中国与古代希腊,就是说中国古代文化蒙有希腊的影响的。他历举中国文化与希腊相似之点,为两国文化有关系的论证。以为文天祥正气歌的杀身成仁的精神,正是荷马(Homer)史诗伊利亚得(Iliad)中Sarpendo鼓励Glaucus慷慨赴义的缩影。他如中国的傀儡戏、眩人、猜枚、刻漏、乐津、历象等等,翟氏以为都是传自希腊。张骞通西域携回的葡萄,就是希腊文Bστρυξ一字的译音;传流至今的海马萄萄镜,也就是希腊的遗制。正在那个时候,日本有位学者名饭岛忠夫,也倡中国文化道源希腊之说,与翟理斯成桴相应之势。饭岛氏在东洋学报上发表了不少的文章,发挥他的主张,后来结集为支那古代史论一书。饭岛氏的议论比以便氏更为缜密透澈,他研究中国古代的天文学,结论以为中国的古历同西元前三三O年希腊所行Calippus历制定的根据,观测的年代,周期的计算,全然相同。木星周期的分配,起点采取,以合於实际的方法,同印度古历一致。巴比伦於西地名前三一二年始,关于五星的位置,都详记於楔形书中;其开始的年代与中国印度恰相符合。中国古历之冬至点在牵牛初度,和希腊巴比伦的春分点在αArietis附近冬至点在βCapricorni附近,也是一致。中国与希腊、巴比伦、波斯、印度都以木星配最高的神祗。西元前四世纪后半期,自巴比伦传至希腊的占星术同中国古代所有的占星术,其理论的根据都是一样。中国太一阴阳之说同希腊哲学家HeraclitusC.B.500)的类型说有点仿佛;五行说以五元素与五天帝相结合,和希腊哲学家以五星与五天神相结合的五元素说,也很类似。中国易经用数学的方法来说明宇宙组织的道理,同希腊Pythagoras所主张者相同;中国的音律又同希腊Pythagoras诸人的学说相同。而中国施行这种历法以及音律等等,都比希腊来得晚;希腊那时的势力已到中亚的大夏;中国与希腊在古代都曾彼此知道。饭岛氏根据此点,遂以为中国古代的文化的确受有希腊的影响,即是儒家的经典也不无带有希腊的色彩。说到中国的文化同民族,以为完全出自西方,或者竟说是道源希腊,这个问题未免太大。文化同人种的发源到底是一元还是多元,至今还无定论。不过依一般人的意见,在同一的环境之下,人类每可以发生同一的文化。所以主张中国古代文化的自发说者也不乏其人,如日本的新城新藏,便是反对饭岛忠夫的一个最有力者。但是中国的文化到了两汉以后,因为同西域交通,其中受希借影响的或所不免,如海马葡萄镜的图案,可算是与希腊相同的一个例证;不过葡萄一辞,乃是出於波斯,并非传自希腊。至於间接受希腊影响而后来流传很盛的,还有犍陀罗一派的佛教美术,这也可以算是希腊文化东传的一点余波。 犍陀罗美术发生的期限,约在西元前后以至於西元后四百年左右。犍陀罗(Gandhara)本是印度西北一地名,都城名丈夫城(Purusapura)。印度北部此时正在大月氏贵霜王朝的统治下,文学美术,一时称盛。犍陀罗一派的雕刻与印度以前所有者全然异趣,而为受有希腊影响的作品。据近人的研究,犍陀罗雕刻,约有五点,可以看出与希腊的关系:(一)雕像风格,酷似希借、罗马作品;(二)颜貌衣服屣等,皆印度所未有,纯然为希腊式;(三)衣服雕法仿自西欧,与印度原有之雕像不同;(四)人像衣褶描以写实的曲线,中心点偏於右肩。当时建筑雕刻之中多见此种趋势;(五)柱类多属哥林多(Corinth)式。 当大月氏贵霜王朝的时候,佛教传播极盛,为佛教崇拜对像的雕刻也随之俱去,这种美术东播所到的第一站,就是今日的新疆,即是往日号称西域的地方。一九O七年至一九一四年,德国土鲁番考古队(Turfan Expediton)到新疆考古,经Le Goq同Grunwendel两教授的努力,发现了很多的佛像同壁画,其中为犍陀罗作风的,颇属不少;有许多壁画中所绘的胡人,竟然与欧洲人一般无二。Grunwedel先曾假设希腊风的犍陀罗曾流传到西域一带,至此居然觅得实物,为之证明。至于中国西部是否有犍陀罗美术的痕迹,现今一般东西学者都还聚讼未决。可是说中国佛教美术史诗,我们总还记得有两句话,叫做"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曹就是曹妙达,吴就是吴道子;出水表示紧促,当风表示飘逸。紧促束身,几乎可以现出身体的曲线,这是注重人文主义的希腊的作风,也就是犍陀罗美术的一点特徵。所以说希腊美术间接的影响到中国的美术,并非是无稽之谈。以上所说中国同希腊、罗马的交通,大都是隋、唐以前的现象。唐、宋以后,中国史籍上仍然时见大秦之名,如宋史拂林传说,元丰四年十月(一O八一),其王灭力伊灵改撒始遣大首领你厮都令厮孟判来献鞍马刀剑真珠;元佑六年(一O九一),其使两至。明史拂林传说拂林即大秦,元末,大秦国人捏古伦入市中国,元亡,不能归,明太祖洪武四年八月召见,命赍诏书还谕其王。 中国史所纪述的罗马帝国名称,历代不同,张骞通西域,称之为犁靬,后汉书作大秦,唐、宋以后,诸史称为拂林。有人以为汉时的大秦,指的是都罗马的罗马帝国而言;唐、宋以后的拂林指东帝国而言;明史又明说大秦,为古如德亚地。无论如何,中国史上的大秦、犁靬、拂林,都是指的罗马帝国,却是确实的。至于元朝教皇遣使宣化中国,明季耶稣会教士到中国来重振宗风,以后别有专章述此。 --选自向达著《中外交通小史》商务印书馆1920年10月第一版 向达(1900-1966)史学家。1924年毕业于东南大学。1935至1938年,到牛津大学图书馆、不列颠博物馆图书馆、巴黎国家图书馆从事研究工作。回国后曾任北京大学等校教授。解放后,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历史系教授、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历史研究所第二副所长,《历史研究》、《考古学报》编委,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专长中西交通史和敦煌学,重要著作有《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蛮书校注》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