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有一件《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拓本》,现为国家一级文物。“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刻于高昌北凉承平三年(445年),记载了国主沮渠安周崇佛建寺的始末。在此后的八百余年间,地处欧亚丝绸之路要冲的高昌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直至公元十三世纪惨遭兵燹,逐渐被漫漫黄沙湮没。清光绪八年(1882年),有挖宝人在高昌故城遗址,即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以东地区的哈喇和卓(Qara-Khoja)觅得“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出土之际已有残缺。时隔二十年后,“德意志吐鲁番探险队(Deutsohe Turfan-Expeditionen)”在考古学家格伦威德尔(Albert Grunwedel)的率领下前往新疆,购买了大批中国文物运往柏林,其中便包括“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然而,此碑在运输途中不慎断裂,抵德之后由柏林国家博物馆所属国立民俗学博物馆(Staatliches Museum für Vlkerkunde)收藏。 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清政府派遣载泽、端方等五位大臣出访欧美考察宪政。托忒克·端方,字午桥,号陶斋(匋斋),满洲正白旗人,时任闽浙总督。作为晚清金石名家,端方在仕途之余醉心书画古物,可谓“开府此外无他娱,到处琳琅载后车”(王国维《蜀道难》)。在出访期间,嗜古成痴的他目睹庋藏在各大博物馆中的东方瑰宝,收藏癖发作,拓制了一批包括古埃及、中国艺术品在内的珍贵碑刻拓本,其中就有《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拓本》。由于这方石碑早已断裂,起初民俗学博物馆方面并不允许传拓。端方亲自出面恳请馆方通融,终于如愿以偿。然而,端方使团出访欧美旨在考察宪政、科技,身边并无拓工随行。贵为使节的端午桥即使再醉心金石,也断然不可能在洋人面前挽起袖管,亲自上阵捶拓。事急从权,只得找来一位略通传拓的厨师(庖人)负责制作。在石脆易碎、手艺不精的情况下,勉为其难地拓出一幅全本。但端方仍心有不甘,欲再拓副本备存。结果,制作第二张的工作开始不久,厨师不慎失手捶毁碑字。德方当即终止了拓印工作。无奈之下,端方只得带着一幅全本和拓印四分之一的副本怏怏而返(柯昌泗《语石异同评》)。 归国之后,端方将全本视为无价瑰宝,延请挚友、名仕题写跋语、诗文。碑拓流传至今先后有杨守敬、况周仪、梁鼎芬、柯逢时、俞廉三、张之洞、张曾畴、郑孝胥、张謇、罗振玉、宗舜年、章钰、缪荃孙、张祖翼、金焕章、沈瑜庆、黄绍箕、邓邦述、俞陛云、萧方骏、日本的原口要以及法国汉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凡二十二人。其中经学泰斗俞樾的公子——俞陛云在拓片下端题诗一首,记述了“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在中、德两国之间的流转始末,现抄录以飨读者:“猩峡龙堆迹未磨,千年神力护修罗。只应蒲海荒寒月,曾照穹碑渡北河。孔书已过斡难西,大乘流传理亦齐。试向昆仑寻祖脉,禅光遥烛海云低。”而那一幅拓印了四分之一的副本被端方赠予挚友缪荃孙,经刘拙东用响拓法补足,后归藏家李钦所有。 待到宣统皇帝登基,端方与摄政王载沣多有牴牾,被罢官革职。赋闲在家的他终日把玩金石铜鼎,倒也乐得逍遥快活。然而,清宣统三年(1911年),四川保路运动风起云涌,端方再次被清政府启用为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署理四川总督,亟率湖北新军入川弹压。行至资州军队哗变,端方及其弟铁路专家端锦双双殒命。端方的后人碍于时事,将《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拓本(全本)》割爱售予李钦。李钦,字介如,生于湖北江夏(今武汉市江夏区),先后加入共进会、日知会等革命团体,并参加武昌起义,历任湖北都督府参议、北洋政府侨务局副总裁等职,后弃政从商。出身廪生的他素来偏爱金石拓本,加之财力充足,遂成为民国初年的大藏家。在机缘巧合之下,李氏相继得到端方从德国拓归的两份《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拓本》,将其奉为至宝:不仅将贮藏之所命名为“北凉双碑馆”,甚至连自己在香山的别墅亦名之“北凉轩”。据李钦之孙李汉章回忆:祖父对这两件拓本极为珍视,在拓本左下钤“江夏李钦原名清字介如亦慎一”、“江夏李氏北凉碑馆”两方篆书印章;若非至亲好友,绝不轻易示人。为了在“文革”中保护拓本,李氏曾将其折叠后放置于废纸堆中,使之免遭损毁。在史树青的启发下,李汉章于1976年将全本、副本都捐献给国家。至此,这两件记录了五世纪沮渠政权在吐鲁番盆地崇佛修像的海内孤本,落户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让我们可以窥探那段一千五百年前的高昌往事。 高昌北凉,又称后北凉,是十六国时期沮渠蒙逊所建北凉的延续。北凉永和七年(439年),北魏军队攻克北凉都城姑臧(今甘肃省武威市)。北凉皇族沮渠无讳、沮渠安周兄弟决定西渡流沙,夺取丝路要冲高昌。441年,无讳派遣安周为先锋西进;次年二人兵合一处,相继攻占了鄯善、高昌,建政立国,改元“承平”。无讳薨逝后,沮渠安周成为高昌北凉第二代君主,仍使用“承平”年号。在沮渠兄弟到来之前, 佛教在吐鲁番盆地的影响有限,这从出土的写经就可以窥见端倪。高昌北凉立国以前,当地写经较少,墓葬中也很少出现与佛教有关的殉葬品。沮渠氏建政之后,致力于将高昌建设成昔日国都姑臧那样的佛门圣境,可以理解为一场精神领域的复国运动。佛教由此在高昌声势日隆。“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便是沮渠安周尊弘事佛的例证。 藏于柏林的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已在二次大战期间亡佚。笔者在柏林国家博物馆访学期间,曾向民俗学博物馆同仁探询此碑的下落。据悉,虽然该馆的部分文物毁于兵燹,但绝大部分文物在战前已疏散至山区,盟军占领后下落不明。目前,德方已经对流失文物建立了追索、访寻机制,或许这件公元五世纪的珍贵文物尚有重现之日。目前,“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的存世影像,是20世纪30年代,柏林国家博物馆总馆长、柏林东方艺术博物馆馆长奥托·曲穆尔(Otto Kümmel)寄给北平古物陈列所所长周肇祥的原碑照片(《艺林旬刊》第三十九期)。利用该照片与端方拓归的全本进行互校,便可最大限度地还原一千五百多年前高昌大造法寺的盛景。 《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拓本》纵132.2厘米,横85.8厘米,隶书,共22行,满行47字,凡978字,有界格。由于出土之际碑额已残破,字迹疏泐,加之长期折叠导致折痕处有多处碎裂,导致每行均有部分文字无法释读。斯文骈、韵并用,故笔者依据对仗、声律等规则对碑文进行了释读,碍于篇幅所限,在此仅对碑文作简要梳理。全文首先慨叹于佛法的渊深冲邃,即使“望标理翰者”尚未能深谙其律,“悕宗研味者”亦难以穷其本真。继而话锋一转,赞美沮渠安周“虽统天理物”,却在繁冗的军政庶务之余,仍怀有“謶讥之心”,推崇释教;似这般“震希音以移风”,“运四摄以护持”的善举,必将“成菩提之果”,泽被百姓苍生。除了修寺建塔外,沮渠安周还经常恭抄供养经。吐峪沟石窟出土的《华严经》《菩萨藏经》《十住经》等皆出自其手。北凉历代君主礼佛之敬,无出其右者,而“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更是他统御十八年间最大的一项宗教工程。通过分析碑末开列的三位建碑负责人的不同身份,还可以揭示出当时高昌北凉的政权构成。首先,碑文的撰写者是中书郎中夏侯粲。夏侯氏乃曹魏宗亲,郡望谯郡(今安徽亳州),代表着追随沮渠政权西渡流沙而来的中原世族。其次,典作环节由御史索宁负责。索氏世居于高昌,份属当地豪强。最后,高僧法铠监造施工,则是高昌佛教僧众势力的代言人。三者在沮渠安周的谕令下通力合作,一方面显示出政府对建寺造像甚为重视,另一方面也折射出高昌北凉不同集团之间的微妙关系。 综上所述,《北凉沮渠安周造佛寺碑拓本》是研究高昌北凉的历史和佛教发展状况的宝贵史料,也对汉文化沿着丝绸之路向西传播、辐射提供了实物参考,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此外,该拓本在书法发展史上也有着划时代意义,是探讨隶书多样性,研究汉字书体由隶书向楷书过渡时期的重要见证。碑文虽为隶书,但已初具楷意。石匠刀法娴熟,将撰文者夏侯粲笔下蚕头燕尾的波磔之势展现得淋漓尽致。横笔两端多出锋,呈锐角向上翘起浑厚稚拙,却又不显呆板。笔势与结字颇具晋代写本特征,上承汉简之风,下启魏碑之韵,反映出北朝初年书法艺术由隶至楷转型期的变革与动荡,可与东晋十六国时期的传世经典《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宝子碑》《郑能邈修邓太尉祠碑》两碑竞相颉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