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汪曾祺佚文一束
致明权信二封① (一) 明权同志: 感谢你写了那样的好诗。对于好作品,应该是感谢而不是祝贺。第二首好像差一点,也许因为所说的事跟我没有什么切身关系。 不过,为什么要标明是“哲理诗”呢?我看这虽然是说理的,却并非是哲理诗。 你写得太少了。这是一种美德。但是还可以有另一种美德,那就是写得多。 有一次在西长安街头,看见你临风而立,衣袂飘举,若有所思,似在一座小山上,而不像伫立在热闹的街头,应该为你雕一座这样的像。握手! 曾祺 廿七日 (二) 明权同志: 你的诗《更信任人吧》发表后我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我现在觉得,我所以欣赏你那首诗是我的思想的一种反映:这是一种自由主义。我总觉得在生活里所受到的干涉、限制、约束过多,希望得到更多的“信任”,更多的自由。这实在是要求放松或者取消改造。我正在检查我的右倾思想。我希望你也检查检查。至少,你这首诗对于我这样的读者是起到这样的效果的。我也曾经想,这是指的人民内部的,不,正是人民内部,需要改造,而这种改造,应该由党来领导。改造,这是要作许多艰苦的斗争的,不是“一把招引心灵前进的火炬”就能解决问题。 我无暇(自顾不暇)批评你这首诗,只是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诉你。 希望你也能对我提出意见。 愿我们在党的领导下共同前进。 握手! 汪曾祺 七、十六 注释: ① 封信分别写于1957年反“右”运动前后。明权,张明权(1921—1991),作家,1946年开始发表作品,1955年加入中国作协,时任北京市文联创作员。 思想汇报① 赵所长、王所长、李支书: 兹将我最近时期工作和思想情况简单汇报如下: 我七月底离开沙岭子到沽源,稍事整理,即开始绘画马铃薯的花和叶子。迄至现在为止,已画成60余幅。其中部分是兼画了花和叶子的,部分的只画了花,小部分是只画了叶子的。我每天早起到田间剪取花、叶,回来即伏案作画。因为山药花到了下午即会闭合或凋落,为了争取多画一二丛,我中午大抵是不休息。除吃午饭外,一直工作到下午七时左右。每天的工作大概有十一、二小时。晚上因为没有灯;且即便有灯,灯下颜色不正,不能工作,只好休息。已经画成的各幅,据这里李敏同志和陈先雨同志鉴定,认为尚属真实。我自己知道,我幼年虽对绘画很有兴趣,但从未受过严格训练,用笔用色,都不熟练,要想画得十分准确而有生气是颇困难的。 我来得晚了,大部马铃薯已经过了盛花期。今年天旱,来后未降大雨,花未续开。现在原始材料圃的花已零落殆尽,只能画叶子了。而且叶子不少也枯萎了。总之全部中国品种今年是无法画完了,只好等到明年补画。昨天已经开始收获,再画几天叶子,就要开始画薯块了。 画薯块,到底怎样画法,须待陈先雨同志回来与付令仪同志等商量后决定。老付原来只说画薯块,陈先雨同志说最好等休眠期以后连同芽子一起画。我没有意见,领导上怎么决定我就怎么执行。此事先雨同志回所后必当跟你们商量。希望能有一个明确决定。如需画薯芽,我即作在坝上过冬的准备,否则即当计划在一定时期后,结束工作回所。 我在此地工作的情况,先雨同志当会向你们当面汇报。 我在沽源半个多月,情绪一般是安定平稳的。我对现在所从事的工作的意义是了解的,对于领导上决定让我来作这个工作,能够发挥我的(虽然不是专擅的)特长,来为党、为人民服务,我是十分感激而兴奋的,所以我在工作中一般尚能慎重将事,争取主动,不敢稍微懈怠。 我最近的思想问题,主要仍是个人主义未能克服干净。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①是对于何时分配工作,何时能摘帽子,还时时想到。我想到去年也差不多这个时候派我出去画画的,结束工作后曾作过一次鉴定,今年九、十月后,离我下来快近两年了,是不是也会作一次鉴定呢。鉴定以后,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决定呢?我写信给杨香保同志时,曾问他“有无令人兴奋的消息”,充分说明了我的这一方面的思想情况。这个问题,在所内时想得还更多一些,到坝上后,因为工作紧张,想到工作的意义,又经我爱人劝说: “不要老是想到何时分配工作,现在不是已经在工作了么”,现在已经想得较少,或者暂时已经不想它了。 ②对于“是不是甘心情愿作一个平凡的人”,即作一个普通劳动者的问题,仍未彻底解决。 我对现在的工作是有兴趣的,但觉得究竟不是我的专长。有一晚无灯黑坐,曾信笔写了一首旧诗: “三十年前了了时,曾拟许身作画师,何期出塞修芋谱,搔发临畦和胭脂” (三十年前,被人称赞颇为聪明的时候,曾经打算作一个画家,没有想到到塞外来画山药品种志的图,搔着满头白发在山药地旁边来和胭脂)。我总是希望能够再从事文学工作,不论是搞创作、搞古典或民间文学,或者搞戏曲,那样才能“扬眉吐气”。问题即在于“扬眉吐气”,这显然是从个人的名位利害出发,不是从工作需要出发,对于“立功赎罪”距离更远。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是我在从事现在的工作的时候(以前在从事到的工作时也一样),觉得这样已很好。一般的工作,我大概都可以产生兴趣,自信也会勤勉地去作,领导上、群众也不会有多大意见。这样看起来好像是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但实际上是随遇而安,无所用心,不问大事,但求无过,跟党保持一定距离,不能真正产生愉快鼓舞的心情,不能产生奋不顾身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我的年龄逐渐大了,今年已经四十岁,我很怕我会成为这样的精神上是低头曲背的人。这是一种没落者的情绪。 以上所说的两方面,实际上是一个东西,即不能“忘我”,还是个人主义盘踞在心里作怪。我经常在和我这两种思想作斗争,但是实际没有彻底解决。这将是一个长期的、艰巨的斗争过程,我很希望领导上在我的斗争过程里给予启发和帮助。 如有时间,很希望能来信指示。 敬礼! 汪曾祺 八月十七日 注释: ① 1958年秋,汪曾祺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张家口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改造,1960年10月摘去“右派”帽子。1960年8月间,被派到沽源马铃薯研究站,画《中国马铃薯图谱》。本文是汪曾祺写给农研所领导的思想汇报。 致王欢① 王欢同志: 来信收到。我经常收到一些“读者来信”,很少答复。看了你的信,我觉得应该答复一下,因为我从信封到信“瓤”的字迹上来看,你的态度是很诚挚的,这使我很感动。 但是你提出的问题我很难回答。沈先生②后来不写小说,有他自己主观上的原因和客观上的原因。两方面,我大体上都有些了解。但是我不想跟你说。客观上的原因,你从我那篇《沈从文的寂寞》的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在国内,我觉得对于沈先生的作品的评价偏低,是不公平的。怎样才能更准确地理解沈先生的作品?我觉得某些外国人的理解倒是比较客观的。美国选择了沈先生的几篇小说,书名叫做《中国的土地》,沈先生的小说,也无非是写出了中国的这块土地上特有的风土人情吧。至于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那该怎么说呢!请你原谅,我不能跟你说实话。你是有鉴别能力的!你自己估量吧。我是沈先生的学生(可以说是“高足”),我的感情当然会有所偏袒的。 你是个牙科医生,却对文学产生这样的诚挚的兴趣,我真是很为之感动。希望什么时候我们能见面谈谈。 说不定我有一天会来麻烦你,因为我的牙很不好。 沈先生近年身体不好,偏瘫了,我也很久没有去看他了。如去,见到他,当为替你致候。 即候时安! 汪曾祺 九月廿八日 注释: ①王欢生于1958年,河北唐山人,北京大学口腔医院儿童口腔科医师。此信写于1984年。 ②沈先生,作家沈从文。 选自《新文学史料》2017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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