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发展到今天,早已不再是考古学家的独角戏。考古学正走出“象牙塔”,主动走近公众,以适应时代需求。12月中上旬,第三届“世界考古论坛·上海”在上海大学举办。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150名考古学家将就“水与古代文明”的论坛主题进行跨文化与比较研究,并探讨水资源、水管理与古代文明发展之间纵横交错的关系。论坛期间,一系列的公众讲座也在上海各地举行。 澎湃新闻特此整理了英国剑桥大学考古学教授 科林·伦福儒(Colin Renfrew)在上海博物馆的讲座“两个图符的故事——史前社会复杂化的不同途径”,通过分析解读地中海地区基克拉迪文化早期雕塑与中国良渚文化玉琮,深入讨论世界范围内史前社会复杂化进程。同时,在讲座之后,澎湃新闻记者特此对伦福儒就公共考古等问题进行了对话。 两个图符的故事——史前社会复杂化的不同途径: 今天我要介绍的是两个图像,出自于世界两个著名的史前文化,他们发生在公元前2500年左右,也就是距今4500年左右。这是两个图像的案例,左边是出土自希腊的基克拉迪群岛最著名的交叉双臂的雕像,它是大理石做的。这个雕像是一个非常精美的人物雕像,大概30公分高。右边是良渚文化的玉琮,良渚这个地方离上海不过两百公里,良渚文化大约在公元前2500年,甚至可以再早500年。 左为出土自基克拉迪群岛的交叉双臂的雕像,右为良渚文化的玉琮 这两个物件或者说两个文化都代表着文明的黎明时期,是希腊文明和中国文明的起始期。作为考古学家,我大部分时间在希腊进行发掘,出土发现的基克拉迪群岛的女性形象,我叫它交叉双臂的人物像。当我发现良渚文物的时候觉得非常震惊,因为它跟基克拉迪的这种形象同样具有图像性质、文化icon(图符)的作用。中国有非常悠久的文明,最早的朝代包括夏和商,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800或者公元前1600年。希腊最早的文明,现在已知的是克里特文明,大概是公元前2000年,迈锡尼文明大概是公元前1600年,这个时期跟夏商时期基本上同时的。所以就想讨论一下这两种文明之间的相似性,同时还想讨论这两种文明的发展路径,最近关注到长江下游的文明令我非常感兴趣。 从基克拉迪文化和良渚文化的相似性,看两种文明的源起 这两个文化都是在他们各自的书写系统出现前将近一千年出现的,我们对于基克拉迪群岛文化知道的比较多,最近这些年良渚地区的考古发现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对我们理解良渚文明产生了新的推进。这个研究是我个人的研究,所以它也有可能是不对的。我们最近在良渚考古工作的成果表明,良渚文化不仅在范围上更大,也更有组织,可能比希腊基克拉迪文化的规模大得多。 基克拉迪文化是在希腊的早期创时代爱琴海地区的文明,这种交叉双臂的人物形象基本上都是大理石做的,有一些尺寸非常大,比如出自于克罗斯岛的这座雕像,现在藏于法国的卢浮宫,原尺寸应该有1米5这么高。基克拉迪群岛的这种造像,甚至启发了现代艺术,耳熟能详的毕加索,乔治·布拉克,还有康斯坦丁·布朗库西,都受到这座雕像的影响和启发。1880年代这座雕像作为礼物被送到卢浮宫,那时候人们并不怎么欣赏这种东西,他们觉得既简单又粗糙,但是在20世纪早期它得到了现代艺术的青睐。现代艺术推崇质检,所以这个简单的原始性的艺术推动了非洲艺术,同样他们也推出基克拉迪的艺术风格。 出自于良渚文化反山遗址的玉琮,它的代表性特征就是有一对很大的眼睛,我们现在认为它是一个面部的表现。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用图符这个词来表述。图符最先在拜占庭帝国使用,它是用来专门表述某种具有宗教代表性地位的图像。我现在用这个词是想说这个东西跟信仰有关系。 基克拉迪的文化标志是大理石做的抱臂人物像,而玉琮是良渚文化的代表,前者一般出土于克罗斯圣地的高等级墓葬,后者也是出土于高等级的墓葬。这两个文化都是在国家社会出现之前1000年出现的,所谓的国家社会、文明社会大约是公元前1600年到1200年之间。克里特岛的克诺罗斯王宫,大概出现在公元前1300年。泥板是最早的书写系统之一,我们叫做线型文字B书写系统,它大概在公元前1200年,是希腊文明的早期阶段。基克拉迪群岛的米诺斯岛上有一些规模稍小的聚落,它们也是文明的早期阶段。我们对于中国夏商时期的遗址,最初是20世纪初在安阳进行发掘。著名的妇好墓据信是公元前1200年左右,妇好是商王武丁的配偶,妇好墓出土了很好的手工制品,以及它的书写系统甲骨文,这是中国最早的比较完善的书写系统,大概是公元前1500年到1400年。 基克拉迪是酋帮文化,交臂造像代表了一种礼仪用途 可能有人认为基克拉迪是一个小型的海洋型社会,规模很小,所以我们把它叫做前城市化。它有比较发达的冶金体系,我们发现了红磷和金的利用,书写系统出现在这个时期之后1000年。但这个时候我们不认为它是国家,我们一般把它叫做酋帮。基克拉迪文化的墓葬遗物中有非常复杂的手工产品,有黄铜和青铜的一些制品,冶金在中国出现得相对较晚,所以在良渚文化里没有出现。同时我们在基克拉迪群岛发现一些很精美的手工制品,比如出土的银冠和饰物,放在额头这个部位,但是中国这个时期没有这些东西。 基克拉迪群岛出土的银冠和饰物 出自于希腊半岛部分的金器“酱碟”,其实应该是一种饮酒的用具,很有可能是用来喝葡萄酒的,希腊的经济作物主要是橄榄和葡萄。这个时候的航海技术也很发达,陶器上面刻有船的纹饰,这些都体现了技能熟练的人,包括冶金的人、做贸易的人之间有长距离的交流,可以说很有文明的气象。同时还有一些非常精美的艺术品,比如弹箜篌的人,其实物件只有20厘米高,可能是保存最早的关于音乐器材的文物。出自克罗斯岛同一个墓的还有吹双管笛的人。它们好像也作为礼仪用途,最大的一件有1米7这么高,这也是迄今为止知道的世界上最早的真人大小的造像之一,其他可以比拟的就是在埃及发现的了。 克罗斯岛对面的是艾克里奥岛,出土了数十件的被打碎的雕像,但是它其实跟基克拉迪典型雕像是一样的东西。基于我们的工作经验,这个是被人为故意损坏的,而不是偶然的损坏,我们在其他的一些岛上也发现了这一类的遗物,我们相信这个跟礼仪活动有关,经过一些年的使用,他们故意把它打碎。我们认为这种打碎活动是一个礼仪活动,就好像在其他地方也能发现这个现象,有一些造像如果他们现在已经不用了,只是把它简单地搁置,好像是不尊重的行为,所以要故意地打碎。 基克拉迪群岛的雕像 所以这让我们更加理解标志性的图符在文化中扮演的角色,有一些学者认为交臂像表现的是女神,或是母神。但是我本人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关于富饶女神、多产女神的这类讨论,大概是过去100年左右有这种记载。我觉得这种标志性的造像其实出现在人有神崇拜之前,也就是出现在国家社会之前。这只是个人的一个想法,但是作为考古学家经常需要去探讨,比如关于宗教的起源问题。交臂像应该不是宗教性的功能,而是具有社会学的重要意义,它代表的是基克拉迪群岛的文化。同时值得肯定的是,这个造像一定是在礼仪上受到重视的一种形象,所以当他们不用了之后人为地打碎,而且深埋在的克罗斯岛的中部。他们埋在那里时间长达500多年,然后再被大家重新发现。所以这个岛仍然有人研究聚落遗址,观察这些人们对礼仪性堆积的反复造访和利用。 良渚其实是一座城址,中国国家社会的起源往前推了1000年 最近的十年之间,我们考古工作的新成果揭示良渚其实是一处城址,以前我们不知道良渚是城,也不知道良渚有城,现在基于的新发现是它的防御工事和整个城市规划。但是很有趣的是,良渚的这些城防设施其实很不明显,如果到现场去看,地面是平的,然后城墙其实是看不见的,它是在一个海拔只有三米的平原地区,大概终结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刘斌博士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公元前2000年左右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了整个良渚遗址。 大莫角山上及莫角山顶面平台发现多处排列整齐的大型房址 总的来说良渚一定是比较富饶的地区,因为这里还发现了水稻田遗迹,这个城市有非常复杂的水往交通系统,想象一下如果你坐着船在这个城里行驶,一定是很美好的事情,但同时我们也可以想象到它一定经常面临着水患问题,所以你去残存的地表上很难看到这些东西,我们所能看到的良渚最经典的考古发现是一些土堆子。所以感谢中国考古学家,尤其在考古所的同仁们的辛勤工作,系统的考古学工作揭示了良渚城的全貌。只有在完全掌握了整个工程量,整个城市的规模,以及宏大的水利系统之后,才能意识到这个城的重要性。 良渚有非常丰富的墓葬发现,通过对于墓葬文化的研究,我们还发现良渚文化有非常清晰的等级制度,这可能暗示了一种国家社会的出现,所以我们管它叫早期国家社会。这非常重要,因为这一个问题的确定,就把中国国家社会的起源往前推了1000年。直到20年前,考古学家或者说传统的知识范围,都认为中国的国家社会起始于二里头文化或者早商文化这一阶段。而现在,如果放在世界的框架上来看,良渚把中国国家社会的起源推到了跟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文明同样的程度,几乎是同时的。需要强调的是中国的其他地方,也发现了公元前3000纪到公元前2000多年的类似于国家社会的文化和遗存,但是良渚绝对是所有考古工作里做得最好的之一。还有一个重要性在于,我们经常认为中华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但是通过这个工作我们也意识到中国的古老文明同样也起源于长江流域。 早期社会的文化图符具有统治性 良渚文化的图标,基本上像是一个脸,有一对大眼睛。但是其实仔细看,眼睛上面还有一个人,头上戴着一个头冠,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社会对于图标的使用非常的统一。在基克拉迪群岛的墓葬中出土的和从圣地里出的打碎的造像全都是有交臂式的,这个主题是统治性的、均一的。当然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说弹箜篌的人,吹双管笛的人,但是到现在为止一共发现20件左右,而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关于交叉双臂的造像估计得有两三千件。 良渚文化的玉琮 同样,良渚的图标性形象,基本上是统治性的,在所有的琮上面都是这个。良渚的琮是一种柱状物,它的外面是方的,里面是圆的。这个题材出现在这一片琮上有八处这样的版本,虽然它们保存状况不一样,但是它们是高度一致的,很有可能是一个工匠做的。琮的局部做了很多精细的雕刻,比如清清楚楚的五个手指头、它的头冠,可能是一个人,下面是一个兽面,也有学者说是鸟,对它的解读有很多种,但是不论怎么说,这个非常精细,是没有人可以否定的。 玉琮标志性的纹样 基于这种占绝对统治地位的角色,我可以把它叫成是中国最早的图标性的纹样,在中国稍晚一段时期有发达的青铜文化,在青铜器上有各种各样的主题,但是在公元前2500年左右只有这一个主题,我们可以直接把它视为良渚代表一个国家社会的标志。 基克拉迪交叉双臂的形象,应该是代表基克拉迪的民族,但是这个时候我们也不好说民族,因为这个时期民族还不能被定义,那么至少可以说它是一种自我承认、自我尊重的象征。它们是两种文化的象征和标志,交叉双臂的形象影响了现代艺术,是后来希腊文化的滥觞,玉琮可能20年前还认为是酋帮社会的产物,现在基于详细的考古发掘工作,我们了解到良渚有城,有高台,有水利系统,它应该已经进入到了国家社会,它是可以跟埃及和苏美尔的国家社会相媲美的。 考古学的要素就在于你永远有新发现,你永远能够探索新知,考古学讨论的对象是实物材料,我们能就很细节的问题展开讨论,但是我们也能讨论很多抽象的问题,比如造像的意义,交叉双臂的意义,玉琮图像的意义。考古学的奥妙之处就在于不断产生新的知识。(实习生张怡然参与讲座录音整理) —————- 专访伦福儒: 科林·伦福儒 澎湃新闻:此次考古大会的主题是“水与古代文明”,但是在阐述的过程大会也提出考古学对于古代水资源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对于当今社会水资源相关问题的深入了解和具体实践。这似乎同人们过去认为考古学仅仅是关于过去的学科很不相同,您怎么看待考古学对于当代及未来的意义? 伦福儒:考古学是用过去的证据来研究过去物质遗存的学科。在某些情况下,即使我们不能预测未来,但我们确实可以从研究过去而学到未来。 澎湃新闻:你觉得考古学对公众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对于你个人来说,考古学是什么呢? 伦福儒:考古学对公众来说意义重大,或能做的。因为公众其实很自然的会对人类的过去感兴趣。以中国为例,中国人会对自己的过去感兴趣,在上海的人们也不例外地会对本土的过去感兴趣。因此,考古学对公众可以说是意义重大。它给我们一个机会去洞察我们是谁、我们如何成为我们现在的样子。 澎湃新闻:公共考古对于考古学本身会有什么影响? 伦福儒:在我看来,现在的公众考古学和考古学确实有很大的不同。但公共考古学确实是直接针对广大民众,因此,它本身必须非常明确,并且直接和明确的将可被广泛理解的信息给予大众。与此同时,良好的公共考古学能使广大公众对更广泛的领域越来越感兴趣,同时也能促使他们学习,然后进行更详细的研究。 澎湃新闻:你在考古领域做了那么多年,可否谈一下科技,工具的变化,为考古带来了什么? 伦福儒:科技技术的发展无疑对考古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举一个我认为最好的例子,那就是放射性碳年代测定,这已彻底改变了整个考古学领域。此外,另一个很好的例子是对古老的DNA的研究,这虽然才刚刚开始,处于起步阶段,但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澎湃新闻:1980年你首次访问中国,参观了西安的碑林,中国文字的传承历史令你吃惊。而随后你去了新疆,再那之后你又去了良渚遗址,这些年不同的经历会使你观看中国的方式发生转变吗? 伦福儒:不同的经历确实提供了我不同的方式来看中国。在我看来,理解汉字的起源提高了我对中华文明伟大、古老、延续性的了解。拜访良渚遗址,可以使人们认识到中国文明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的早期,早于夏、商王朝。参观新疆使我欣赏到中国奇妙的地理多样性。这些不同的地域和文明都塑造了中国文明。 澎湃新闻:今年的特殊贡献奖得主之一是玛莽·阿布杜凯如( Maamoun Abdulkarim),他在叙利亚战争期间采取措施,撤走并保护叙利亚所有博物馆(所有地区和主要遗址)的文物。您认为在当下的国际格局之下,考古学家面对着怎样的危机,又应该担负起怎样的职责? 伦福儒:考古学家们总是有责任尊重、保存、保护过去的遗迹。这当然适用于在饱受战争蹂躏的巴尔米拉(叙利亚)。同时,这样的思想也适用于世界各地。例如过去深藏在阿富汗巴米扬山谷的的石窟中的巴米扬大佛。但这样的保存思想和措施也适用于当今社会,过去的遗迹被匆忙的商业发展破坏,遗迹被新的建筑工程,新的高速公路等所替代。在这一点来说,是每一个国家,每个国家的考古学家都必须意识到的。 责编:韩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