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时间】2009年2月7日下午3:00-4:30 季羡林:现在范老(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应该说是过时了。过时的原因,就在于这本书对佛教破口大骂,而且是从《中国通史简编》里面专门弄出一本,专门骂佛教。我不是佛教信徒,但我认为,不能这样做学问。此外,我们的历史观,还停留在这个太祖、那个太宗的那一套英雄史观上,那不是历史的真相。有句老话,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尽管每个人都知道,甚至说得有的人都有点厌烦了。但是现在虽然口头上没有人敢反对,可是思想上是否同意,我看倒不一定。将来讲历史啊,不管在高中还是大学,把中国通史讲完了以后,再讲一个历史的真相问题。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历史教科书还停留在帝王将相的英雄史观上,我们必须加以纠正。现在历史教科书有新的吗?还是范老的那一本吗? 蔡德贵:我不知道中学的历史课本的情况。现在大学的课本,流行的是白寿彝主编的 《中国通史》,对宗教不再大骂了,对宗教持一种同情的理解的态度,认为宗教有适合社会发展需要的一面,宗教有积极的一面。 季羡林:范老的那一本还流行吗? 蔡德贵:范老的那一本不太流行了。 季羡林:嗯。我给白寿彝写过《法显》的文章,是白寿彝出的题目。 蔡德贵:对佛教破口大骂,基本没有市场了,佛教骂不倒了。估计年轻人对范文澜的名字也不知道了。 …… 季羡林:关于“历史的真相”,我还要补充说一点。中国的历史很特殊,它基本上是一个朝代接替一个朝代,别的国家没有这个现象。但是我们的脑袋里不能全是这个祖、那个宗的,人民创造历史摆在什么地方呢?人民创造历史,这个谁也不能否认,事实就是这样子的。你说,中国的这些伟大发明,不都是人民创造的啊,比如说,造纸术、印刷术。我的意思就是,不管是范老的教材,还是别人的教材,一定要恢复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这种观点。 我们从小学中国史,脑袋里接受的就是这个祖、那个宗的英雄观,我们要打破这个观点。 蔡德贵:现在的电视剧差不多都是帝王将相,不是康熙就是雍正。 季羡林:这是个怪事! 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这连中学生都知道的,而且是个事实,为什么我们就这么热衷帝王将相呢?我曾经有个很奇怪的说法,不知道跟你说过没有,就是过去人们认为最保险、最安全的地方,是皇宫,其实最危险、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皇宫。 蔡德贵:说了。 季羡林:为什么说最危险、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皇宫呢?因为皇宫一旦发生政变,儿子把老子杀掉,再买通几个太监,对外界一讲,他就即位了,成为皇帝了。所以中国历史上有一段时间是有太子的,但是后来,不敢立了。因为立谁,谁被杀掉;谁立,谁倒霉。到后来想了一个办法,把那个继承人的名字写在 “光明正大”匾下,等着老皇帝死了以后再拿出来。但是还是不行,后来有了 “传位于四子”的事情。 蔡德贵:把遗诏篡改了。 季羡林:在莫卧尔帝国,儿子把老子囚禁起来。莫卧尔帝国历史上所有的父亲都曾被儿子囚禁起来,包括莫卧尔创始人,也是被儿子(囚禁起来),不过没杀。我原以为中国不会这样做,中国人是“以孝治天下”,后来才知道,我们不比莫卧尔高尚,而是比莫卧尔帝国更可怕。莫卧尔是囚禁,我们干脆杀掉。还有一个问题,我觉得最奇怪,就是一个新朝代把旧朝代推翻了,第一件工作呢,就是给前朝修史。问题就来了,后朝推翻前朝,给前朝修史,修史的可靠性就很值得怀疑,后朝推翻了前朝,它能说前朝的好处吗?所以中国的二十四史啊,(说句大胆的话)都不可靠。 蔡德贵:都不是信史。 季羡林:(大多)都不是信史。 蔡德贵:而且是官方修史,后朝肯定不会说前朝的好处。 季羡林:官方修史,它能够说被推翻的那个朝代的好处吗? 蔡德贵:《史记》是信史吧? 季羡林:《史记》可靠一点。因为《史记》不是后朝推翻前朝以后才做的,它是通史的性质。中国的两部通史,一是《史记》,一是《资治通鉴》。陈寅恪先生对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评价不低,他认为司马光讲了一些实话。我没有研究过,不敢评价。不过陈寅恪先生是研究历史的,他认为《资治通鉴》有它的好处,他一定是有根据的。 蔡德贵:您是不是系统看过《资治通鉴》? 季羡林:翻过,没有从头看过。 关于士侠问题 【口述时间】2009年3月16日下午2:40-4:30 季羡林:中国有句古话,士可杀,不可辱。世界任何语言都翻译不了“士”这个字。士,不是Scholars意义上的学者,Scholars 是读书人,必须加一个Chi-nese, 即 Chinesescholars,才相当于士,中国人对士的要求,西方人完全不懂。我们有个成语叫“祢衡骂曹”,祢衡这种人就是中国的士,但是西方人不提倡。我认为,中国的士,是很值得研究的。 刘梦溪:跟知识分子的涵义不完全一样。 季羡林:士是知识分子,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加中国这两个字,就跟一般的知识分子不一样。问题在于,中国人对士的要求,不单是要有学问,还要有骨气,要有硬骨头精神。要说我心目中的士,古代的就不说了,当代人当中,文的武的,都有我崇拜的人物。 蔡德贵:您别说,让刘梦溪、陈祖芬先生猜。 季羡林:我佩服的,文的是梁漱溟,武的是彭德怀,他们两人够得上士的水平。我佩服的就是敢顶,敢顶就是中国的士。士可杀不可辱。中国的士,就是不畏强暴,坚持真理。士跟侠有联系的,它们其实是中华民族优秀民族精神的一部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就是很了不起的举动。士的心中有一个是非观,看见不对的,不是“是”而是“非”的地方,他就起来抗拒。这是中国士的一个特点。此外,中国的士与中国的侠,是不能分开的。现在有人把士翻译成知识分子,太浅薄了。士,是知识分子,但并不仅仅是知识分子。 原载《探索与争鸣》2010年第二期(有删节) 季羡林/口述 蔡德贵/整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