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里有两位个性迥异的人物:刘邦和项羽,你读这两个人的故事会发现,刘邦的部分真是没什么好读的,甚至有点无聊。但刘邦真的是这么乏善可陈吗?不然,是作者司马迁对他没什么兴趣,因为他成功了。作为一个历史的书写者,司马迁对于现世里的成功者其实是不怀好感的,这里面不完全是客观的对错问题,而是主观的诗人的抉择,他选择了项羽作为美学的偶像。所以我们今天看《霸王别姬》,不管是电影或戏剧,都会为霸王与虞姬告别、在乌江自刎而感动,它根本就是一首诗。 我们不能确定历史上的楚霸王是不是真的如此浪漫。可是,司马迁成功地营造了一个革命者美丽的结局和孤独感,使得数千年来的人们都会怀念这个角色。 这是不是就是文学的职责?文学是不是去书写一个孤独者内心的荒凉,而使成功者感到害怕? 我们从这个角度解读《史记》,会发现司马迁破格把项羽放在记载帝王故事的《本纪》中,并且在最后“太史公曰”中暗示 “舜目盖重瞳子,项羽亦重瞳子”,将项羽与古代伟大的君主舜相比。最精彩的还是司马迁写项羽的生命告别仪式,诚所谓“力拔山兮气盖世”,把项羽的性情都写出来了,完全是一个美学的描述。 我想,刘邦在九泉之下读到《史记》,恐怕也会遗憾,他赢得了江山,却输掉了历史。后人怎么读《史记》也不会喜欢刘邦,却会对项羽充满革命孤独感的角色印象深刻。 从严格的史学角度,我会对项羽的真实性格产生怀疑,但项羽的英雄化正代表了司马迁内心对孤独者的致敬。所以,你可以看到《史记》中所有动人的场景,都跟孤独有关。 例如屈原,当他一切理想幻灭,决定要投汨罗江自尽前,“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他回复到一个诗人的角色,回到诗人的孤独,然后渔父过来与他对话。我不禁怀疑谁看到憔悴的屈原,又是谁看到他和渔父说话?是渔父说出来的吗? 然而,我们读《史记》时不会去追究这个问题,因为美超越了真假。我们愿意相信屈原就是 “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一个孤独革命者的形象。 《史记》里还有一个非常美的画面,是关于荆轲。荆轲为了燕太子丹对他的知己之情,决定要去行刺秦王,而他也知道当刺客是一去不回的,所以在临行之时——司马迁真的非常善于书写孤独者的告别时刻——所有人都是穿白衣素服来送行,送到易水之上,“高渐离击筑”。依据作家张承志的考证,“筑”是一种失传的乐器,据说是一片薄薄的像板子一样的东西。高渐离把铅灌注在筑里,拿筑去行刺秦始皇。 在告别时刻,高渐离击筑发出高亢的声音,然后大家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这是生前的告别,人还活着却是死亡的形式。 不论是项羽、屈原或是荆轲的告别画面,都是让我们看到一个革命者孤独的出走,而他们全成为美学的偶像。相对的,刘邦、楚怀王、秦始皇全都输了。我们可以说,司马迁是以《史记》对抗权力。这部书至今仍然有其地位和影响力,未必是在历史上,更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的性情和内在的坚持。 蒋勋(《孤独六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