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江湖世界 茶陵县位于湖南省东南部,与江西接壤,属井冈山老区,是个并不发达的农业县,经济主要依赖对外输出打工劳力。90年代初的人口是56万。1998年春我第一次到茶陵。2005年到2006年,我在茶陵农村做了9个多月连续的田野调查,2010年夏又再次回访。这里是我丈夫的家乡,他的家人和亲戚网络为我自然地进入当地农村生活提供了最好的途径。我的调查着重考察各种社会机制与生活实践过程如何影响民间信仰和仪式传统的生产与再生产。具体而言,在没有类似于西方的教会组织以及神职人员制度性传教的情况下,当代普通农民如何想象死后的世界?他们如何想象冥界?丧礼等相关仪式活动为他们提供了何种经验,起什么作用? 2005年夏天,我待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大哥介绍我认识了亮文,一个经验丰富的冥器纸扎艺人。当地称冥器纸扎艺人为衣匠,因为和为活人做衣服的裁缝不同,他们负责做“神衣”。他们不仅用纸和竹子做出烧给祖先的房子、衣服以及各种冥界生活用品,还为各种仪式准备纸制神像,后者在焚烧之后即成为敬献给神灵的新衣。亮文虽然只有三十五、六岁,但已经做了15年的衣匠,还带了好几个徒弟。 几年前农村开始流行DVD机时,亮文买了个家用DV机,为那些要求拍录像的丧家服务。我就自称是他拍录像的徒弟,和他一起走乡串村地做手艺,参加丧礼和其他仪式。在连续调查期间,我共参与了20次葬礼,一次村庙的清醮仪式和几次农民家中的驱邪仪式,地域涉及茶陵的3个乡21个村庄。此外,我还参加了县城里的一次丧礼和在邻县安仁的一次村落清醮仪式。[7] 跟着亮文师傅做走村串乡的手艺人,我很快就和一群在当地民间信仰和仪式活动中活跃的本土专家熟悉起来。他们包括道士(正一派)、和尚、衣匠、地理先生、民间歌手、乐手和戏曲演员、礼生、八仙(抬棺木者)。[8]他们都是普通农民。无论是否真的需要一双灵巧的手,他们称自己的技能为手艺,把自己在村镇间流动的生活称为“做手艺”,以区别于“干农活”和“做生意”。和人类学家华琛(James Watson)描述的香港新界的民间丧礼专家大相径庭的是,所有这些人,包括我自己,在当地并未受到歧视,在仪式中的宴会场合常常还受到特殊的礼仪优待。【4】 从我成为亮文徒弟的第一天起,我就意识到我接触到了一个特别的圈子,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江湖”,一个对外人颇有顾忌和戒心的圈子。 亮文因为我大哥的关系,提议我假扮他的徒弟和他一起参加丧礼。但他强调不要向别人说明我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他后来坦诚地说他以为我很快就会失去兴趣,只用带我出去一两次就算还了大哥的人情。因为他们是江湖中人,没事不愿向外人泄露太多。非常幸运的是,我与亮文的友谊和信任发展得很快。参加了两次丧礼之后,他不仅允许我随意跟着他,而且主动向我提供各种信息和建议,成了我最出色的访谈人和得力的田野助手。在他的热情帮助下,我通过他的人际关系网络,逐渐地开始了解这个特殊的江湖世界。 虽然我和亮文做手艺的朋友们常常在各种仪式场合见面,但是亮文一直坚持不告诉别人我的实际身份和目的。从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参加丧礼开始,各种谣言和猜测蜂起,幸亏他妻子爱芬一直非常支持我的工作。开始的时候,有几位道士对我十分怀疑,担心我想偷偷学艺,虽然我的性别使我终不可能成为潜在的行内竞争者。但亮文还是不愿解释太多,认为我说明身份对增进信任没有什么意义。他说村民根本无法理解我这种民俗研究者的身份,而他们这些江湖中人首先是不相信我的真实身份,即使相信了也不会愿意说出行业真相,因为那都是他们最隐私的东西。也许还会不让我观察他们的仪式或告诉我虚假的信息,更别提拍录像、照片之类。只有我在他的引荐介绍下,以他的徒弟这样一个和他们这群人平起平坐的身份出现,让他们了解我的性格、为人,才有可能被接受。信任和友谊需要时日。虽然我不能肯定他们一定会拒绝我,但我相信亮文更熟悉他们的规则,他的建议也一定事出有因。直到我田野作业的后期,只有在必要的情况下,他才把我的真实目的和身份在私下场合分别告诉了他几个关系最密切的朋友。对他认识的其他手艺人,他只是介绍我说是北京来的朋友,喜欢拍录像。对普通的村民来说,我就是他的新徒弟。 由于亮文做手艺多年建立了良好的人际关系网络,各种专家和普通村民接受了他带着我这位有点奇怪的新徒弟频繁出现在各种仪式场合。我可以随意地观察,与村民聊天,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也可以拍照片或录像。在公开的仪式场合,我会随口从侧面问问这些专家一些好奇的问题,但即使在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有旁人的时候,我的问题也绝不能涉及行业秘密。亮文也是一样。有别人在场,他就只是敷衍几句,而其他人就会直接说不知道。重要的问题都只能留到他没事在家的时候。直到我的丈夫春节回家彻底证明了我的当地身份,他们才完全接受了我,我才对他们中许多人做了深度访谈。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访谈都是私下里在他们家中分别进行的,有时甚至连他们的家人也要有意避开。 虽然我在田野中与这些民间专家三天两头地见面合作,常常在仪式酒席上一桌吃饭喝酒,但仍然花了好几个月才开始真正进入他们的江湖世界。不过回想起来,这段时间其实是非常值得的。几个月长长的“热身”允许我以一种自然的身份——一个稚嫩的手艺人——参与和观察了各种民间仪式过程。它使我亲身体验到“江湖”的意味,体验到它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边界与厚厚的幕障。更重要的是,它使我的田野身份不是基于某种外来的、高高在上的陌生角色,而是奠基于当地的社会关系和我自己的为人处事。日久见人心。随着时光流逝建立的熟悉和信任,我终于逐渐揭开了那紧紧关闭的帷幕下小小的一角。 3、定格瞬间:拟师和请师 其实,我开始田野调查不久就从亮文口中听说了拟师和请师这两个概念。 除了八仙,上述我熟悉的民间专家都需要一个学徒的过程,或是继承家业,或是另外拜师。如果不是世家出身,徒弟在学徒期开始和结束时都要举行仪式,分别叫“进师”与“出师”。仪式主要是举办公开的酒席,邀请师傅和亲朋好友,宣布学徒的新身份或学业完成、独立从业。酒席过程中有时也会形成文字契约,主要是讲明学费和学习时间。学徒期间,徒弟住在师傅家,一边帮着做家务,一边像我一样跟着师傅出门做活,从最简单的学起,边干边学。手艺的难度不同,个人资质能力亦有差异,所以学徒期短则数月,长则两三年。这期间,徒弟除了定期付给师傅学费,还要在逢年过节的时候送一定的礼物。他们跟着师傅出门干活也没有报酬。甚至出师以后,年节的礼物也要一直保持。【5】亮文强调在师傅的丧礼上,徒弟的仪式角色和丧服等级和孝子孝女是一样的,即所谓“师傅如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9]很显然,师徒关系实际上创造出一种类似血缘的纽带。 但是,师徒之间的纽带绝不仅仅是经济和社会的,不仅仅是礼物和金钱的交换。他们的纽带深深地根植于他们的身体,根植于那已与他们融为一体的共同的秘密、知识和经验。这种身体性的纽带,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拟师和请师所决定和维持的。 当我和亮文熟识了以后,有一天在他家,我与他聊起前一天晚上他在一户人家做的一个简单的驱邪仪式。我问他做仪式时做了些什么,脑子里怎么想的。他说出了拟师和请师的概念,并做了如下描述。 为了仪式灵验,做仪式的时候徒弟首先要“请师”,也就是邀请那个教你做这个仪式的师傅来到仪式现场。徒弟心里默默祷告,祈求师傅来到做仪式的地方。为此徒弟要点上香,举过头顶,朝特定的方向,比如家里的神龛或临时设好的祭坛的方向拜三下。在慢慢地上香、弯腰、鞠躬拜的过程中,徒弟要在头脑中“拟”出师傅的形象。也就是在头脑中仔细回想当初师傅传授他(她)仪式诀窍的具体场景。诀窍指念出的咒语、口诀或用手指、脚乃至眼神画出的符。也就是说徒弟要把师傅当时教的那一瞬间身体的动作姿势、手势、表情、眼神和用词等在脑子里地从头到尾过一遍,想象出师傅当时整个的身体形象。这种回想和想象就是“拟”。徒弟头脑中的形象越具体生动、逼真准确越好,尤其是师傅当时的眼神、表情、身体姿势与动作细节、用词和语气等等。徒弟除了在头脑中“拟”,在脑海里回想起师傅的身体形象,很自然地,他(她)自己的身体也就模拟起师傅的样子,完成了仪式的关键环节。换句话说,每一个仪式都包含着两个彼此相关的过程:一方面是在头脑中回想师傅传授时的形象,另一方面是用自己的身体以头脑中的师傅形象为模本进行模仿,从而完成当下的仪式实践。这两个实际上同时发生的过程密不可分,相辅相成。整个这个回想和模拟的过程就是拟师。通过拟师的方式,徒弟就完成了请师。拟师之后,无论师傅是活人还是已过世,他(她)一定就会施展法力,提供看不见的帮助,消除阻碍与困难,保证仪式成功。所以那位地理先生虽然没有蓄须,但一定是因为其父亲传授时捋了胡须所以才有此夸张的细微动作。 上香和拜时除了回想亲自传授自己的师傅外,徒弟还要祈祷并邀请该门手艺的宗师到场。此时就不需要回想宗师的形象了,只需在意念中邀请和祈求一下即可。仪式完成以后,徒弟还要再次烧香和鞠躬拜,以把请来的师傅们送走。这叫做“回师”。[10] 亮文的说法让我颇有些吃惊。不久以后的一次机会,我认识了一位出色的地方戏演员谭这黑。他组织一个小班子,在丧礼和其他一些仪式场合充当鼓乐队并表演地方戏。有一次在他家里拜访,我问他是否有“拟师”这回事。他不仅证实了亮文的描述,而且告诉我原来他们每次演出前都要做个小仪式来清净场地,祈求演出平安顺利,仪式开始时就要拟师。他介绍说:“我在头脑中回想师傅教这个口诀和符的样子。想到当时的情景,我就会不自觉地念出这个诀。就像他做的的那样,我把米抛向各个方向,最后用朱砂笔在鸡蛋上画上这个符。这样舞台就清净了,演出就不会出问题。”[11] 当我与越来越多的当地专家熟识了以后,我发现原来只要有过师徒关系,即使只是简单的一两种技艺的传授,而不是正式的拜师学艺,拟师和请师都是这些手艺人要遵循的。从现有的材料来看,这种民间实践似乎和佛教、道教大规模的水陆法会或醮中的请神仪式颇为相似。其中拟师尤其像道教冥想的存想和存思。在冥想和仪式过程中,道士想象他们的身体即是神圣的空间,神灵亦现身、体现于此间。例如,劳格文(John Lagerwey)指出,为了达到仪式的灵验,天界神灵的秘密的名号“必须通过念出或存想的方式具体化。道士不仅要知道如何写那些法力无边的神祇的秘密名号,还要知道用何种名字称呼他们,如何召集他们,如何让他们显灵,以及如何根据神祇们彼此不同的仪式服装和法器去区分他们。”[12](【6】,153页)道教和民间宗教实践传统的互相渗透早已成为学界共识。【10】虽然根据目前的调查,我们很难确定佛教、道教正统的仪式实践与民间拟师和请师传统具体的关联,但它们之间彼此互相影响颇为可能。 4、“体会”的知识:文本与身体 可以想见,拟师和请师大多事关手艺的核心技艺或仪式的成败所在。在传授这些关键知识时,徒弟们不仅要努力捕捉和记住师傅身体姿态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而且要尽力使这一身体形象融入自己的身体,使之内化成为自己身体自然而然的技能。在以后不断的实践中,徒弟不是生硬地模仿师傅,而是要唤起记忆中的师傅形象。而这记忆既是头脑的也是身体的。这些关键知识仿佛被慢镜头定格了一般,它们不仅以概念、语词(如口诀)、符号甚或图案(如符箓)等抽象的形式存在,更以具体的形象方式,与个别的身体融为一体。它们不是僵死的抽象知识,而是凭依具体的人,以身体形象的方式存在。在随后一次次实际的仪式过程或技艺展示中,身体的表演实践不仅为知识传统注入新的活力,而且唤起其中蕴含的力量,使之成为活态的、历久弥新的知识。 社会理论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曾根据与身体的关系,区分了两类不同的知识:一种是“体会的”也即全身心投入而习得的、融入身体的知识(incorporated knowledge);另一种是与可以与身体分开的知识。他说道: 身体习得的东西并不是一个人拥有的财产,而就是使之为其人的东西,不像那些可以拿出来炫耀挥舞的知识。这一点在没有文字的社会尤为明显。在那里,传承的知识只能通过融入身体的(incorporated)状态才能流传下来。这种知识绝不可能与传承它们的身体分开。它们要得到再现,就只能通过一种旨在唤起它们的体操,一种,摹仿,(mimesis)。正如柏拉图所指出的,摹仿需要全面的投入和深度的情感认同……这样身体就和它再生产的知识不断地融合,这种知识决无书写具有的那种客观性,也不可能像书写一样摆脱身体的束缚。【11】 显而易见,民间专家看重的关键技艺就是这样一种“体会的”或融入的知识,它根本无法从掌握和内化它的身体中分离出来。如果借用布迪厄的惯习(habitus)概念,那么通过摹仿的方式习得它之后,徒弟整合了新的身心知识,调整了自己的惯习,成为一个全新的自我。但是,仔细考察之后,我们发现,拟师和请师使我们意识到的这种“体会的”知识并不像无文字社会中的情况那么简单。 中国文化中汉字无疑具有悠久而异常丰富的历史,并留下了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即使在农村,书本和文字也一直受到尊崇。除了八仙,其他仪式专家的学徒生涯大都需要阅读一些文字材料。事实上,比起普通村民,他们这些人往往是当地受教育程度比较高、最有学识的人。在茶陵农村的普通人家,除了孩子的课本之外,我很少看到书籍。但是在这些专家的家里,当我与他们熟识以后,他们往往会拿出些珍藏的书本。其中有现代的印刷出版物,有古老的线装书,也有手抄本和个人积攒的笔记。 仪式专家都非常看重这些本子,徒弟有时必须花钱才能抄录或复制一份。在仪式中吟唱、念诵的文本无疑代表了他们最基本的技艺与权威。但是,所有向我展示了宝贝的专家都说,仅有本子是没有用的。用他们的话说,本子只有“过肉口”才有用,也就是必须经过师傅亲身的口耳相传。因为关键的诀窍和操作时的具体细节、经验根本不会写在这些本子上。只有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师傅才会私下里传授给合适的弟子。自然地,有些徒弟就永远不能真正地登堂入室。所以不是所有用文字写下来的知识,而是只有那些经过师傅的身体,经过师傅口耳相传的文本知识才有效用。“过肉口”这个地方概念生动传神地捕捉了知识传承中活的身体的重要意义。 “过肉口”的说法显然强调了师傅与学徒制的重要性,但我并不认为它仅仅旨在神秘化专家的特殊技能。我看到的本子,特别是那些手写的本子,充满了各种行话和缩写。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它根本不是写给外人看的或有任何普及的目的,另一方面当然也反映出编写者有意识地试图造成圈外人理解的困难。专家们最基本的本子是那些常要参考的手册或仪式上吟诵的经文、咒语。不像印刷出版物,它们不是给好奇的读者偶尔翻阅浏览的,而是写给入了行的圈内人的,是为了指导弟子、供他们在仪式中吟诵、引用而发生威力的。【12】很明显,“过肉口”的说法强调文本和师傅的口头教诲彼此互相补充。我们在考察民间的地方性知识时,必须同时考虑二者,缺一不可。 如果把拟师、请师和“过肉口”这三个地方概念综合起来,我们就会发现在我们这样文字、文献传统历史悠久且已深入底层的的社会中,知识传承与再生产具有非常复杂的特征。口头性与文本性、阅读文本与口耳相传紧密融合、相辅相成。在很大程度上,记录咒语和经文的文字并不像一般抽象的思想或概念,仅仅只是写下来供人任意阅读的。它们始终期待着被说出来,也就是被表演出来。实际表演可以让它们发挥超越简单文字的威力,使参与仪式的人们亲身经验和验证其效力。在静态的文本中,它们的威力不过是暂时蛰伏着,等待有一刻能在表演中被重新唤醒、被激活。尽管翁(Walter Ong)曾经说在原生态的口头文化中,“对人类心理来说,一个语词被亲身体验的方式总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13】在茶陵农村这样与文字传统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文化中,经文、咒语这样的文字对人们也依然具有特别的意义。更为重要的是,拟师和过肉口的概念不仅向我们揭示了这些文字被唤醒、被赋予特殊魅力的方式,而且显示出民众已意识到了如何才能有效地传承地方性知识和传统。 本子代表了当地专家的知识体系中那些可以和身体分开,可以多少客观化的部分。而那些不可分开的、那些融入身体的“体会的”知识,则大部分十分微妙而难于用语言清楚地表达出来。但是,难于客观化并不妨碍它们和专家们手头世代传承的本子一样具有权威性。这反而使他们的职业和江湖圈子具有了特殊的神秘感,因此同样加强了他们的权威性。所以那位地理先生虽然没有蓄须但仍然要模仿他父亲去捋胡须。 虽然我很早就从亮文的口中得知了拟师和请师的概念,但我还是很难在实际的仪式过程中辨识出它们的具体体现。当我听到我婆婆点破地理先生的拟师时,我一方面震惊于其模拟程度之细微,一方面惊诧于普通村民对这个概念的熟悉。与此同时,婆婆说的“人们说只有拟师了,做的才灵”也给了我很好的解释。我婆婆和普通村民当然不知道具体如何拟师,但是对于拟师这个词有字面上的理解就足够了。“模拟师傅”这个概念的字面义使任何当下的仪式表演实践植根于可以回溯的悠远时空,本身就清楚地确立了自己的权威性。可以说,那位地理先生颇有些夸张的模拟动作,就是其权威性的一次公开展示与体现。 通过与宗师和自己的授业师傅的关联,徒弟进入了一种世代相传的手艺的活的传统。无论师徒间虚拟的血缘纽带有多久远,无论师承关系是否可以真正追溯清楚,徒弟和其传统中所有的师傅从根本上身心相连。在把授业师傅的身体形象内在化于自身时,徒弟深深地融入了那由一个个具体的身体和“体会的”知识所组成的一门手艺整个的知识传统。以此而言,专家们对于外人的保密和对传承中模拟重复的强调不仅保证了仪式的成功有效,而且加强了师徒之间、同行之间深入身体的关联。他们的权威性不是由一位杰出师傅单枪匹马地创造的,而是以背后的整个传统为后盾。 正如布迪厄已经指出的,与文字等媒介传承的知识相比,融入身体的知识不够客观。因为传授过程对外人颇有防范与戒心,在很多情况下,关键性知识往往是在一对一的私下场合传承的。一个师傅的不同徒弟即使在做同一个仪式、念同一个咒语或画同一个符的时候,回想起的也不会是师傅同样的身体形象。因此每一个徒弟就会展示出相似但决不完全相同的关键知识。就好像一位陶工,在他创造的每一件陶器上都会留下不同的手的印迹,师傅也在每一位徒弟的身体和头脑中深深地刻下了不同的痕记。 但另一方面,尽管两位陶工会有不同的个人品味和技术,他们还是陶工。茶陵的手艺人也是一样。他们不辞辛苦地做手艺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他们必须满足村民的需求并和同行竞争。虽然每个手艺人在完成仪式或手工作品时会有个人的风格与方法,但是他们必须遵循当地的标准和传统,因此在走村串乡的流动生活中,他们总是试图在标准化和个性之间求得不断的平衡。 通过拟师和请师,师傅们的技艺和经验定格成为身体的形象,成为不断积累、更新与生长的知识传统的有机组成。这些传统无法和身体分开,总是处于不断的流动之中,始终是活的。没有什么方式或媒介可以全面充分地把握和传承它们。除了通过一个身体传承给另一个身体,以全身心投入的方式去再现、去“体会”它们,它们拒绝任何其他单一的载体或媒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