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此文是为了回答“一部书”网友对我的“读希罗多德《历史》札记”系列中的一个疑问。 薛西斯(Xerxes)是波斯王,对于他大家应该不陌生。以斯帖(Esther)又是谁呢?她是《圣经·旧约》中的一个人物。《旧约》中有一篇专门讲她的故事,就叫《以斯帖记》。而“一部书”网友的疑问正是针对这篇《以斯帖记》的。 这里先把《旧约·以斯帖记》的内容概述一下,以方便那些对《圣经》不太熟的网友看后面的讨论。(以下的译名都采用了现在通行的中文和合版《圣经》里的译名。) 有一位波斯王亚哈随鲁(Ahasuerus),他的王后名叫瓦实提(Vashti)。亚哈随鲁王在位第三年的某一天,瓦实提王后得罪了亚哈随鲁王,结果被废黜。亚哈随鲁王接着在全国范围内挑选美女,准备另立王后。在王国的首都书珊(Shushan)城里,有一个犹太人末底改(Mordecai),他有一个养女哈大沙(Hadassah)——这就是我们的故事的主角以斯帖。末底改和以斯帖一直对外隐瞒着他们的犹太人身份。因为貌美,以斯帖被选入宫,并得以立为王后,深受国王的宠爱。这时,王国里有一个大臣哈曼(Haman),准备屠杀王国内所有的犹太人,并已经得到了亚哈随鲁王的同意。末底改将这个消息通知了王宫内的以斯帖。以斯帖便用自己的智谋破坏了哈曼的计划,让哈曼为末底改准备的绞架最终成了哈曼自己的葬身之处。同时,以斯帖对亚哈随鲁王承认了自己是犹太人。波斯王于是决定在原定屠杀犹太人的那一天,准许犹太人随意杀死他们的敌人。这一天后来便成为犹太人的一个节日——普珥节(Purim)。 按照传统的解释,故事里的波斯王亚哈随鲁,一般都认为就等于在希罗多德《历史》中反复出现的波斯王薛西斯。因为Xerxes是希腊人的叫法,他的名字在古波斯文里写作Khšāyāršā,这种写法和Ahasuerus比较接近。 既然《旧约·以斯帖记》和《历史》都涉及到了波斯王薛西斯,我在研究《历史》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以斯帖记》的记载。这就是“一部书”网友向我提出的问题。以下是我的回答。 我在写读《历史》札记时其实注意到了《以斯帖记》,然而我有充分的理由将《以斯帖记》排除在可信的资料来源之外。也就是说,我认为薛西斯和以斯帖的故事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不是真实的历史。 别的先不说,如果波斯帝国内部发生过犹太人在某一年的某一天随意杀死他们的敌人而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样重大的事件(据《以斯帖记》的记载被杀者有将近76000人),波斯周边的文明肯定会注意到。但是,在现存的希腊、埃及、印度各文明的文献中,从来没有发现相关的记载。古波斯文今天已经能够释读,文献也发现了不少,但也没有只言片语涉及到这个事件。《旧约·以斯帖记》是记载这件事的唯一一种古代文献。这就很可疑。 如果按“一部书”网友建议的那样把《以斯帖记》和《历史》联系起来看,则可疑的地方更多。首先,希罗多德明确记载历代波斯王一直是从几个固定的波斯高级贵族(即和大流士一起刺杀篡位的玛戈僧的“波斯七贵”)家庭中选择自己的配偶的(三84)。这样一来,波斯王的王后肯定是波斯人,不会是犹太人。即便薛西斯废黜了自己的王后,新王后也只可能是从波斯贵族家庭里挑选,而不会如《以斯帖记》所说是在全国范围内挑选。 其次,希罗多德还明确记载薛西斯的王后名叫阿美斯特丽(Amestris,七114)。《以斯帖记》里的瓦时提(Vashti)和以斯帖(Esther),和这个名字都对不上号。如果说Amestris对应的是只当了3年王后就被废黜的Vashti,而我们知道薛西斯是在继位第5年开始出征希腊的,当他从希腊败退之后,希罗多德还在九109说Amestris是薛西斯的王后,可见Amestris不是故事中的Vashti。如果说Amestris对应的就是犹太人Esther,可是希罗多德在七61明确说Amestris的父亲是Otanes(正是“波斯七贵”之一),那么她就应该是波斯人,而不是犹太人。 最后,《以斯帖记》对波斯王宫内部生活的描写,也和《历史》的记载有差距。比如在《以斯帖记》里,除非波斯王点名招幸,妃姘便无法入宫侍寝,而《历史》三69则提到波斯王的妃姘是轮流侍寝的。 其实,如果我们考察《旧约》的其它篇章,比如《以斯拉记》的1章和6章,就会发现波斯王室对于犹太人一直是比较宽容的,犹太人之所以能够结束“巴比伦之囚”,之所以能建立“第二圣殿”,都是和前后几代波斯王的支持分不开的。所以波斯王同意对犹太人的种族屠杀,这个情节就《旧约》自身来说也是不能成立的。 所以,我认为,《以斯帖记》记载的只是一个传说,一个故事。如果我们想考察历史,《以斯帖记》对于我们并没有什么帮助。所以我无法在这里向“一部书”网友提供关于Vashti、Esther这两位王后的详细介绍,因为她们在历史上并不存在。 对于《旧约·以斯帖记》的这个问题,从18世纪开始,很多研究《圣经》的学者都注意到了。除了一些固守传统的学者之外,有一些学者试图把这个故事安排到其他波斯王的时代,把故事里的波斯王Ahasuerus对应于薛西斯的儿子阿塔薛西斯一世(Artaxerxes,Artaxšacā,465-424 BC在位),或者对应于阿塔薛西斯二世(404-358 BC在位),但都因为缺乏证据而没有什么说服力。总之,在现代学者们(除少数坚持《圣经》中每句话都是真实的学者之外)看来,《以斯帖记》更接近于一篇小说,而不是历史。 如果我们把考察的范围再放大些,从整体上看看《旧约》的成书过程,则对于《以斯帖记》的问题将有一些更深刻的理解。 首先,宗教人士认为《圣经》是“天启”的产物,是神的话语,里面字字句句都是真实且不可变易的,这种态度我无法赞同。因为我是无神论者。 只有我们承认《圣经》是地地道道人的作品,和其它的古代文献一样,也是经历了一个产生、发展、变化的过程,最后才定格成今天的形式,那么对它才有研究的可能。 读过《圣经》的都知道,基督教的《圣经·旧约》其实原来是犹太教的经典,而且《旧约》分4个部分:摩西五经、历史书、诗歌智慧书、先知书。
(在基督教内部,天主教与东正教、各类新教在《旧约》的篇数、编排上也是有所区别的。右图只是以天主教为例略加说明。) 为什么两者会有这样的区别?这就要涉及到Tanakh的形成过程问题了。 现在的学者一般都认为:Tanakh中“律法书/Torah”的部分是最先形成的,时间大致是在公元前7世纪。证据在《列王记 下》中提到:在犹太王约西亚(Josiah)的时代,当时的大祭司希勒家(Hilkiah)“在主的圣殿里得到了律法书”。这是“律法书”第一次见于记载,而约西亚当政的时间大致是在640-609 BC。 此后不久,巴比伦人在587 BC攻陷了耶路撒冷,毁掉了犹太教的“第一圣殿”,并把数万犹太精英分子掳到巴比伦。这就是犹太人历史上痛苦的“巴比伦之囚”事件。 “先知书/Nevi'im”的形成是在“巴比伦之囚”事件结束以后。539 BC,刚刚建立起自己的帝国的波斯王居鲁士,下令释放被囚在巴比伦的犹太人,让他们返回故乡。在《马加比二书》(2 Maccabees,讲述犹太人历史的一部古代文献,但不被犹太教和基督教承认为经典,即不被认为是“神启”的作品)中提到:大祭司尼希米(Nehemiah)在波斯王阿塔薛西斯一世当政时,率领犹太人重建被巴比伦人毁掉的耶路撒冷、重建“第二圣殿”的时候(约444 BC),尼希米“建立了一座图书馆,收集有关列王、先知的书籍”,以及其它一些书籍。这大概可以看成是“先知书”开始形成的时间。而它最后完成的时间不可确考,但大致应该在250 BC之后不久。因为在250 BC前后,著名的“七十子译本”(Septuagint)出现了。据传说,这是在埃及的亚历山大城中的70位犹太学者一起翻译的,故有此名。这是犹太人经典Tanakh的第一个希腊文译本。而后来的不同版本的基督教《旧约》基本都参考了这个“七十子译本”。虽然“七十子译本”没有流传到今天,但从上面的对比表中可以看出,犹太教的“先知书/Nevi'im”的各篇章在《旧约》中都已出现,至多是排序不同,或者是把较长的篇章分成几段。这说明早在“七十子译本”中就已经包含了Nevi'im的全部内容,只是还没有最后定形而已。而“律法书”和“摩西五经”完全一一对应,说明在250 BC“七十子译本”出现时,Torah已经完全定形。 Tanakh中“圣录/Ktuvim”的部分是形成最晚的。比如《诗篇》是在“圣录”中的,而上世纪中叶发现的“死海古卷”中,人们发现了内容和今天的《诗篇》不一致的另一种《诗篇》,里面有的句子是不一样的,还有些全新的诗。“死海古卷”的掩埋时间大致是在61 AD。这说明到了公元后1世纪,“圣录”仍然没有完全定形。 另外,公元3世纪的基督教学者拉克坦修(Lactantius)曾经说过“在基督之前的旧经典(指旧约)——即律法书和先知书,……”。看来即使到了公元后3世纪,“圣录”要么是还没有完全定形,要么是还不被承认是经典。 到了公元405年,著名的基督教学者圣哲罗米(St. Jerome)以当时犹太人的Tanakh为蓝本,译出了《旧约》的拉丁文译本。以前的《旧约》拉丁文译本都是从“七十子译本”的希腊文转译成拉丁文的,哲罗米则是直接从希伯莱文译成拉丁文的。而他对比自己的译本和“七十子译本”,发现“七十子译本”多了一些篇章,而且多的部分都是在“圣录/Ktuvim”里的。这说明250 BC“七十子”在翻译希腊文译本的时候,Ktuvim还比较庞杂,连内容都还没有确定下来,更不要说形式了。大概要到405 BC之前的某个时候,Ktuvim才完全定形。 哲罗米把这些“七十子译本”多出来的篇章放在他的拉丁文译本的最后,并在序言中说明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多出来的篇章以后便被称为“Apocrypha”,中文译为“后典”、“次经”。“后”和“次”的名称就是源于“放在后面”。在天主教的《旧约》中,一般除了前面的表中的39篇之外,另外开出一列Apocrypha,把这些内容放在这里,它们被认为是可靠性比《旧约》正文稍低的文献(前面提到的《马加比二书》就是“次经”的篇章之一)。而在一些新教徒那里,则完全否认“次经”的真实性,他们的《旧约》中是没有这些内容的。 和我们讨论的《以斯贴记》有关的是:如果我们仔细看上面的对比表,会发现尽管在基督教《旧约》中,《以斯贴记》被列为“历史书”,但它原来只是犹太教Tanakh的“圣录”的一部分。这说明:一、它不是历史,不能因为它和《列王记》等并列就有了类似《列王记》那样的权威性;二、它的形成是比较晚的,和它所记载的那个故事(不管是发生在薛西斯的时代还是阿塔薛西斯的时代)在时间上都离得很远。 相比而言,希罗多德出生时薛西斯还在世,所以我们更应该相信《历史》而不是《以斯帖记》。 另外,“次经”中有一篇叫《以斯帖补篇》。也就是说,“七十子译本”中的《以斯帖记》,要比后来定形的《以斯帖记》要长一些,要多一些词句。哲罗米把这些多出来的词句剔了出来,用《补篇》的形式另外安排。而这个《补篇》,主要内容是以斯帖在准备揭穿哈曼的阴谋前的一段祈祷词。其实,看过今天的《旧约·以斯帖记》的读者都能发觉:这篇故事似乎和宗教没有什么联系,放在《圣经》里不怎么合适。而《以斯帖补篇》之所以要加一段祈祷词,主要是想让故事更有宗教训诫的意味。看来,古人在最初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原意只想是写一个聪明勇敢的女子,这个形象后来被宗教利用,才变成民族英雄一类的人物。《以斯帖补篇》所做的修改就是这种宗教方面的“润色”的一个证据。 最后提一些和《以斯帖记》有关的其它问题。 当学者们发现《以斯帖记》原来只是一个故事,不是历史之后,当然就可以用文学分析的方法来研究它了。其中两个主要人物——以斯帖(Esther)和末底改(Mordecai),有的学者指出他们的原型其实是在中亚很盛行的巴比伦神话中两个神——伊斯塔尔(Ishtar)和玛都克(Marduk)。也许这个故事的原始版本是巴比伦神话中的某个故事吧? 由于《以斯帖记》的关系,犹太人直到今天仍然在过“普珥节/Purim”。这个节日和著名的“光节/Hanukkah”一起是犹太历法中一年里最重要的两个节日。过普珥节时大家要向穷人施舍,要全家团聚吃一顿饭。当天最重要的内容是大家要聚在犹太教的会所里,一起聆听拉比念颂两遍《以斯帖记》全文。而每当念到“哈曼”这个名字时,每人都要在手里摇一种类似于藏传佛教里“转经轮”一样的小东西。这个小东西一转起来会发出很大的响声,大家就用这种响声盖住“哈曼”这个名字,以表示对他的厌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