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对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的分析提供了一个透视哲学的希腊缘起的“地平线”。那 么,循此箴言之道说,我们如何切近“哲学”之希腊缘起呢?进一步,我们问:“哲学 ”为什么出现在古代希腊?为什么出现在离希腊本土非常遥远的伊奥尼亚地区?最初的希 腊哲学为什么是以自然哲学开始的,而不是像中国思想所表明的那样以社会伦理政治的 思考开始?希腊自然哲学对于希腊城邦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所展 示的希腊思想的知识考古层面使我们响应此追问成为可能。 (一)箴言对个别物之命运的关注,是早期城邦生活或希腊人存在经验的表征,此乃“ 哲学”诞生之契机。 如果我们设想一下这个时期希腊社会生活的基本状况和希腊人作为个别物或有限物在 城邦生活中的遭遇,我们就会看到,这些最早时期的哲学家必定和更早一些的希腊七贤 (甚至和赫希阿德)一样,忧虑严峻的社会问题:城邦道德状况的混乱和城邦秩序的危机 。七贤的格言作为一种政治实践智慧的结晶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对城邦“疾患” 的诊治。同样,最早的自然哲学家的哲学思考,也不能主要地看作是一种文化融合的产 物;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哲学诞生的缘起主要来自城邦内部的实际冲突:当希腊本土 的阿提卡(雅典)通过梭伦立法建立起一种新的城邦秩序的时候,遥远的米利都城则通过 重新思考宇宙的秩序来为城邦制度或城邦的道德秩序论证。梭伦以实际立法活动,为城 邦寻找出路,泰勒斯则以一种新的宇宙论思想为城邦确立精神支柱。阿那克西曼德对个 别物之命运的关注无疑透露了希腊哲学的生活世界之“根”。这是两种相互依赖、互为 股肱的智力运动。明乎此,我大致可作如下论断: 1.希腊人是从城邦生活的视野来思考宇宙秩序的,他们发明了“本原”(或“始基”) 这个重要的术语,但我们似不应将它理解成一个纯粹的自然的概念,它更多地具有社会 伦理的意蕴和特质。 2.远古希腊社会流传下来的神话思维的宇宙论诠释模式(包括荷马史诗中奥林匹斯神界 和赫希阿德的神谱以及各种宇宙谱)是与王权统治相适应的。当王权时代结束,城邦制 度兴起,人们发现古老的代代相传的宇宙起源诗或神话并不适应变化了的城邦新秩序, 尤其是在城邦内部的力量冲突中,当这些神话思维的宇宙论诠释模式代表了已经没落或 行将消失的权力结构时,一种新的宇宙学思维便应运而生。 3.米利都人有幸完成了这一思想革命。这是由于米利都作为希腊新兴的殖民城邦,它 遭受到的迈锡尼王权政制的残遗影响不大,所以对于实际变革的需要没有阿提卡强烈; 但是,这一地区各种神谱和宇宙起源诗(巴比伦的、埃及的、荷马的、赫希阿德的)又相 当活跃,它造成的思想混乱和城邦道德状况的混乱也愈来愈大,因此,对宇宙的起源和 城邦的秩序作出理性的而不是神话的解释的要求也就特别强烈。 可以想见到,哲学在米利都的产生是多种机缘造成的。无论哪一种单独的因素都不可 能导致这一希腊奇迹的诞生,但最重要的是城邦内部希腊人所经历的社会伦理秩序的新 变化对新的宇宙诠释模式的需要以及希腊人对个人命运和城邦命运的忧虑所激起的智性 运思。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对个别物之命运的关注即是明证。 (二)箴言标举的本原正义的观念,是理性思维之始源性的观念,它标志着“哲学思维 方式”在希腊的诞生。 当人们说“哲学”是某种最初决定了希腊人的生存的东西的时候,是指理性在希腊城 邦中的诞生,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思维方式形成了哲学的开端。思想史上一个基本的观 点是:在城邦时代的希腊思想中发生了一场重大的变革;由于这场变革,理性从神话的 束缚中独立出来,从诗的、本能的、神话想像的本源中脱身而出,试图对一切理性的问 题予以理性的回答,这样人们不再依赖神话而是依赖理性。因此,哲学起源于希腊人思 想中历经的一次重大断裂。这首先是指一种“本原正义”观念的出现。 当阿那克西曼德之前的泰勒斯说“水是万物的本原和始基”的时候,他已经说出了一 个了不起的智慧:首先,它表达了对事物“本原”的某种看法,这种看法并不寻找一种 神话的解释,而是寻求一种物质性的解释;其次,它的这种表达并非比喻或寓言,而是 建立在对世界(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理性观察(不是神秘的猜测)基础上的;最后,这个 命题包含了一种“一切是一”的思想。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既是这一思路的继续,同时 又是对其隐蔽原则的展开。 从希腊词“本原”(arche)的含义看,它似应是一居于首要地位的人类行为规划(起点 、开头、首要部分、缘由、为首),但同时它又是万物存在的“基本原理”(“万物所从 出而又复归于它的元素、形式和目的”)。然而,在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中,本原物(无 限定)代表了宇宙正义原则。这种本原正义的观念表明了一种不同于神话思维的哲学思 维的出现。神话思维赖以立足的基础,是在世界的时间性的起源和权力结构的主宰、在 时间的第一性和权力的第一性之间建立一种区别,拉开一段距离:神话就是在这段距离 中构成的,它甚至把这段距离作为叙述的对象,通过世代神qí@①的接续,重现王权的 更迭,直到一种最高统治最终结束王权的戏剧性建设为止。而“本原”这个词的运用突 破古老的神话思维模式,尤其是在本原-正义的关联中,世界的秩序不可能是在某个特定 的时刻通过某个特定的原动者的作用而建立的,因为时间的第一性与权力的第一性的分 离已经不存在,支配世界的伟大法则是内在于自然的,它应该以某种方式内在于一个最 初的元素中。 阿那克西曼德将“本原正义”说成是“无限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无限定” 能统治一切,“无限定”排除了某个个别物篡夺“统治权”而成为“本原”的可能性。 “无限定”规范着一种新秩序,某个个别物要强行“无限定”之功能,则意味着毁坏一 切个别物的界限。因为个别物是在相互对立中确定的,它们必须永远处在相互平等的关 系中。因此,“无限定”就是一种本原性的正义。阿那克西曼德的这一思考意味着权力 和秩序的关系的根本变化:在神话思维中,王权和个人统治建立并维护秩序,但在阿那 克西曼德的新视野中,它却成了秩序的破坏者;秩序不再是等级,而是各种从此相互平 等的力量之间的平衡,任何一种力量都不应对其他力量实行最终的统治,否则就会毁灭 宇宙。 这就是阿那克西曼德选择“无限定”做本原的真正意图。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自 然哲学从其诞生之日起就力图为城邦新秩序提供一种新的宇宙学论证。泰勒斯谈“本原 ”、谈“水”实际上就是力图突破神话世界观或神话思维模式的限制,他的最终意图与 阿那克西曼德是一致的。阿那克西曼德的“本原”概念、“无限定”概念更主要的是体 现一种社会存在的原则,他力图为城邦生活提供一种宇宙学论证的框架,也惟有从这一 角度才能理解他遗存下来的那段箴言。 (三)箴言在个别物与本原物之间建起关联,揭示出“存在者存在”之论题域,此乃哲 学之始源性的论题域。 我们看到,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内的希腊哲学家,在谈到哲学的希腊缘起的时 候,都曾经指出:“哲学”缘自“惊异”。希腊人惊异于这样一件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 事情:“一切存在者存在”或者“一切是一”。在哲学的开端处,此一“惊异”最明显 不过地表现在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中。我们指证,在箴言中,阿那克西曼德试图建立的 个别物-本原物的关联域,在其形式方面即是“存在者-存在”之关联。 “存在者存在”,说的是“一切存在者”(个别物)归属于“存在”(本原物)。表面上 看,这是一个同语反复的套话,在一般人看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而,希 腊思想偏要惊异于这样一个毋庸置疑的套话。它要如此追问:山存在,水存在,你存在 ,我存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存在者存在?如此,它揭示出在“个别物-本原物” 之关联中的存在之深度。值得注意的是,哲学在其希腊开端处的这种异乎寻常的运思, 为自己获得了“命名”。 据传说,可能是与阿那克西曼德同时代但稍后的赫拉克利特创造了希腊语“哲学”一 词,他称之为“爱智慧的”(philosophos)。一个“爱智慧的”的人首先意味着“热爱 ”,意味着:以逻各斯的方式去说话,即响应于逻各斯。这种“响应”就是与“智慧” 相协调。协调是指一物与另一物因其相互依赖而原始地相互结合起来。这种协调就是赫 拉克利特所说的“热爱”的特征。据赫拉克利特的解释,“智慧”的意思说的是“一切 是一”;“一切”在这里意味着整体(das Ganze),即存在者的全体;“一”意味“惟 一、统一一切者”。这样的解释表明,所谓“爱智慧”之“爱”乃是“与智慧协调一致 ”,也可以说,就是与集聚存在者的存在合一;所谓“爱智慧”之“智慧”乃是“一切 存在者在存在中”。苏格拉底之前的早期希腊哲学仍然属于“诞生中”的哲学,此时哲 学家对“一切存在者归属存在”的惊异,是从“人与智慧和谐一致”的意义上“爱智慧 ”。阿那克西曼德是如此,赫拉克利特也是如此。这一时期,尽管神话的结构已经不复 存在,但神话中那种将人诗意地归属于“根源”的思想仍然得到了保留。 尼采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对此写道:早期希腊人真正懂得必须怎样开始从事 哲学。“也就是说,不是等到悲苦之时,像某些从郁闷心境中推演哲学的人所臆断的那 样,而是在幸福之时,在成熟的成年期,从勇敢常胜的男子气概的兴高采烈中迸发出来 。希腊人在这样的时期从事哲学,这一点恰好启发我们理解哲学是什么,哲学应该是什 么,更启发我们理解希腊人本身。”[4](PP5-6)当时的希腊人,敢于将自己的生命投入 浩大的宇宙生命洪流中,他们的“爱智慧”是一条“翻腾着骄傲的浪花的波澜壮阔的江 河”,这是一种从生命的豪迈和肯定中迸发出来的“爱智慧”。早期希腊的哲学家们就 是以如此一种诗人的率真,投身于世界之游戏和宇宙之循环的。 哲学在其希腊开端处呈现出来的许多原始意蕴,在苏格拉底之后的“爱智范式”中出 现了爱智之古义的中断,例如柏拉图通过写作苏格拉底对话录实际地将希腊思想引向哲 学-形而上学之维,而亚里士多德将“爱智慧”发展成为第一学术。但是,那隐蔽在阿 那克西曼德之箴言中的哲学开始之际的本源性运思却总是一再地激发人们去思想,它沉 静地召唤我们通过关注现时代存在之命运而重新开始“哲学”,不论“哲学”是如何历 史地诞生于西方。惟有如此,我们才能真实地切近哲学的希腊缘起。 收稿日期:2004-04-07 【参考文献】 [1]海德格尔.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A].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M].上海:上 海三联书店,1996. [2]尼采译文,引自海德格尔.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A].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 上卷[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参见北京大学哲学系编.古希腊罗马哲学[Z].北 京:商务印书馆,1982. [3]古谢伊诺夫等.西方伦理学简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 [4]尼采.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左礻右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