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徐波,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四川 成都 610064。 【内容提要】民族史的古典渊源是罗马史学,其产生是希腊历史思想和历史方法与罗马强烈的民族 传统相遇的结果。在罗马形成了两种民族史的写作范式,其一是以政治事件为叙述主线 的“李维范式”,其二是涵盖广泛,以博学专题研究为特色的“瓦罗范式”。到文艺复 兴时期,兴起了近代民族史,依然存在两种写作范式,即李维-布鲁尼政治叙述史范式 和瓦罗-比昂多博学研究范式。这两种范式的民族史之间不仅有竞争,而且开始有融合 。16世纪法国从法学研究到历史研究的独特民族史发展道路,是两种范式走向融合的重 要一步,而西方近代史学就开始于民族史写作这两种范式的融合。 【关 键 词】民族史/民族史写作范式/西方近代史学 【 正 文】 [中图分类号]K093/09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04)05-0132-06 民族史是西方史学中一个重要的传统,本文拟就民族史的古典渊源、民族史写作范式 在古典时代的开创,及其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发展进行探讨。旨在说明正是在建构各国民 族史的过程中,产生了西方近代史学的新构想,开始了史学新实践。如美国学者凯利所 说,历史研究总是在民族文化的土壤中繁荣。同时,我们聚焦民族史传统有助于阐明西 方近代史学的本质特征,即世俗的、理性的、民族的。 (一) 西方民族史传统的古典渊源是罗马史学,而不是希腊史学。希腊人在政治上从来没有 建立一个统一体,他们写作埃及史、巴比伦史、罗马史,但从来没有创造过自己的民族 政治史传统。中古早期的史家,如都尔的格雷戈里和比德,为了记述一个民族的历史, 都向罗马史家、教会史家和东方史家学习,并没有被发现他们求助于希腊史家。这也适 用于描述文艺复兴时期近代民族史的兴起。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家是从罗马人,而不是 从希腊人那里得到了民族史的观念。色诺芬、波利比阿等希腊历史家对布鲁尼等人文主 义者是有影响的,但是,希腊史家对人文主义民族史的发展究竟有多大作用依然是个问 题。因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认为,修昔底德和色诺芬等都不是希腊民族史家,他们 是当代史家,而俄福鲁斯和波利比阿则是世界史家。应该说,希腊历史家对民族史的产 生有特殊影响,他们促使罗马人和犹太人,以及基督徒至少是部分根据希腊模式来写作 他们的历史。所以,民族史的产生是希腊历史思想和历史方法与罗马强烈的民族传统相 遇的结果[1]。 在罗马民族史的形成过程中起重要作用的第一个罗马历史家是费边·皮克托(FabiusPictor,约生于公元前254年)。他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早年曾参与高卢战争和汉尼拔 战争,公元前216年坎奈战役后,他曾作为罗马使团成员,出使希腊。在公元前3世纪末 他用希腊语写作了他的《罗马史》,从罗马起源一直写到公元前3世纪末。他的出现是 罗马史学兴起的标志。在第二次布匿战争期间诞生罗马史学,决非偶然。首先,这场与 迦太基人所进行的生死存亡的大搏斗,激发了罗马人的爱国热忱,使他们想到祖辈创业 的艰难和自身责任的重大。其次,由于这次战争是在辽阔的地区进行的,随着战争形势 的发展,罗马人的眼界扩大了。只是到了第二次布匿战争期间,罗马人才开始大规模地 吸收希腊文化。第三,希腊化的冲击迫使各民族反思自己的历史,用希腊语,根据希腊 历史编纂方法写作自己民族的历史,以便各国读者了解自己民族。最后,希腊化时代修 昔底德式的以关注当代、探索人性的永恒特征、解释政治事件的前因后果为特征的政治 史的衰落,博学好古研究的兴盛,都对皮克托的历史写作有重大影响。由此可以看出, 影响皮克托的既有希腊因素,也有罗马因素。实际上,他是在二者之间寻求一种平衡。 皮克托受到希腊作家的影响,并不意味着他完全受制于希腊历史家。他有自己的方法 ,同时也利用希腊史家的成果,并且,他的研究延伸到希腊史家没有充分研究的时期和 方面。在实践过程中,他使用了罗马的编年框架,无疑也利用了祭师编年纪事(theAnnals of the Pontiffs)(注:罗马的祭师编年纪事,是祭师们把他们认为重要的事记 在粉板(tabula dealbata)上,逐年更新,有如纪事表,到年末则将其抄录成卷。公元 前2世纪末,罗马曾把全部祭师编年纪事编辑成书,共80卷。)和别的罗马材料。皮克托 的贡献是开创性,他的《罗马史》开创了一个新的历史著作传统,即民族史。他的著作 比以前希腊人写作的世界史更注重政治制度的连续性。罗马人不可能仅仅局限于当代史 ,因为他们有一种深刻的传统意识和历史连续性的观念。他们或许在对过去的批判态度 上不如希腊人,但他们感到有必要从起源叙述自己的历史。从罗马的起源开始写是罗马 历史写作的最重要的特点之一。 皮克托开创的民族史传统,后来经过老加图(Cato the Elder,公元前234—公元前149 年)、萨鲁斯特(Sallust,公元前86—公元前34年)和李维(Livy,公元前59—公元17年) 的继承和发扬,成为对后世影响极大的民族史写作范式,考虑到李维在后世的盛名,我 们可以将这一范式称为“李维范式”。李维范式的特点是:其一,通史体例,从起源开 始写;其二,以政治为主线,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其三,重视历史的垂鉴作用。 在罗马,除皮克托和李维开创的民族政治史范式外,民族史写作中还有另外一个重要 范式,即源于希腊的,以罗马作家瓦罗为代表的博学研究范式。该范式与希腊化时期盛 行的传记(bios)这一著作体裁密切相关。希腊化时代的传记既可以讲述个人的故事,也 适宜于讲述民族的故事。亚里士多德的学生迪凯亚尔库写有《希腊人的生活》,用传记 形式来讲述一个民族的故事,系统描述希腊的习俗和典章制度。公元前1世纪的罗马作 家瓦罗(Varro,公元前116—公元前27年)是罗马博学研究者的典范,他的一生著述宏富 ,涉猎广泛。在博学研究方面,他继承了希腊前辈的系统研究方法,但他运用更得当, 更有力,更富于成果,从而使他的前辈黯然失色,使他的同时代人震惊,5个世纪以后 的圣奥古斯丁仍然为他着迷。[2]他著有25卷《罗马古事考》和16卷《罗马神事考》, 对罗马习俗制度和宗教神话进行研究。他还仿效迪凯亚尔库写作《罗马人民的生活》, 由此开创了民族史写作的博学研究范式,我们可以将其称为“瓦罗范式”。 瓦罗范式具备博学研究的全部特征,与李维范式是有很大差异的。首先,瓦罗范式不 是按年代顺序来进行的叙事,而是专题性的系统研究,当然,在编年顺序容易确定时, 他们也不反对按编年顺序来处理。总之,时间因素在博学研究中的作用不如在政治史中 那么大,这与二者研究的主题有关。人们对政治、军事史的理解取决于事件因素,取决 于相继发生的事件的时间顺序,而博学研究侧重于习俗和典章制度的系统描述,并且, 习俗、制度、宗教等的起源时间,要么全然不知,要么难于考证,所以,在研究这些主 题时,要按编年顺序来处理,很难完全做到。其次,瓦罗范式广泛使用各种档案文书和 碑刻铭文。传统的历史家从修昔底德到波利比阿,从费边·皮克托到李维,虽然偶尔也 使用档案材料,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人是通过系统研究档案,主要依据档案材料来写作 历史的。甚至公元前1世纪罗马统治时期的希腊历史家哈利纳克苏斯的迪奥尼修斯,虽 然深受罗马学者瓦罗的影响,也认为没有必要对罗马档案进行透彻研究。历史家很少去 档案馆,更少详尽引用偶然发现的档案资料,而博学好古者则视搜集档案资料和碑刻铭 文为他们的职责,他们的研究成果几乎都是在详尽档案研究的基础上做出的。第三,在 著作体裁上,瓦罗范式与李维范式也有很大不同。瓦罗范式的著作体裁实际上是把讲述 个人故事的著作体裁用来讲述民族的故事,是传记体裁的发展。 (二) 传统上认为,近代民族史兴起于文艺复兴时期。其大致过程是,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布 鲁尼通过有意识地模仿李维,而写作了《佛罗伦萨人民史》,其他人文主义者也相继写 出意大利其他城邦和民族的历史。意大利人文主义者通过依照古典方式写作民族史来谋 生,他们向欧洲各国君主推销这种新型历史,最终引起各国本民族历史家的竞争,随后 ,出现了本土的民族史家[3]。这种描述过分简单化,有明显的不足,它过分强调了李 维的重要性。实际上,文艺复兴时期还存在另一种人文主义者的民族史,它与李维关系 甚微,而以瓦罗为古典榜样。所以,我们认为,文艺复兴时期依然存在着两种民族史写 作范式,即李维-布鲁尼政治叙述史范式和瓦罗-比昂多博学研究范式。这两种范式的民 族史之间不仅有竞争,而且开始有融合。 人文主义史学的诞生地是佛罗伦萨,第一位人文主义历史家是列奥纳多·布鲁尼(Leon ardo Bruni,1368-1444年)。布鲁尼的《佛罗伦萨人民史》为人文主义历史编纂提供了 榜样,这部著作耗费了他一生许多光阴,至少从1416年到他1444年去世。如果说他的文 学灵感得自修昔底德和李维,那么,他的思想观点则更直接地是佛罗伦萨严酷的政治现 实,尤其是长期与米兰的冲突及随之而来的15世纪初期的“危机”的产物。严酷的政治 现实加强了他的共和信念,使他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彼特拉克的政治偏见,达到了与所谓 “市民人文主义”相联系的政治、社会关注。追随萨卢塔蒂,布鲁尼颂扬西塞罗,认为 他体现了积极生活与沉思生活相结合的人生理想。布鲁尼还接受了西塞罗认为历史是经 验教训的宝库的观点,先人的嘉德懿行值得缅怀、效仿,先人的过失罪衍必须提防、避 免。他认为,历史既包括一个长长的叙述,对每一个特殊事件的原因分析,同时也要对 某些问题作适当的判断。他认为,佛罗伦萨过去的丰功伟绩迄今已为人所忽略,“因此 ,我决定写作该城著名的历史,不仅是我自己时代的历史,也包括资料所允许的更早那 些时代的历史”[4]。这样,他就以李维的方式,从建城开始写作佛罗伦萨的历史。佛 罗伦萨的崛起,共和自由的获得,城邦的军事成功是他的主题。他的资料来源于古典作 家,以及奥罗修斯、副主祭保罗等中古编年史家,尤其是他的前辈,如维兰尼兄弟和加 洛·达蒂。他认为,西塞罗风格的拉丁语是最完美的表达现实的语言工具,所以,他以 古典修辞方法来对他所利用的资料进行改造和修饰。而且,他遵照西塞罗的原则,对个 人心理给予了特别关注,常常用古代演讲和对话的方式来对动机和政策进行解释。 布鲁尼这种从建城或起源开始写,以政治、军事为主线,模仿古典风格,充满强烈的 城邦爱国主义的情绪,作为审慎和实践智慧的教师的历史,对后世影响非常大。在佛罗 伦萨,布鲁尼的追随者中有两个是布鲁尼在佛罗伦萨政府秘书处的继任者,波基奥·布 拉乔利尼(Poggio Bracciolini,1380-1459年)和巴托罗梅奥·德拉·斯卡拉。其他追 随者都是俗语历史家,包括圭查迪尼、西皮奥内·阿米拉托和马基雅维利。波基奥本身 就是一位伟大的人文主义学者,他的《佛罗伦萨人民史》是布鲁尼著作的续编,但范围 要狭窄一些,是一部相当小的著作,写作于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即1455-1459年。布鲁 尼的著作是以李维为榜样,而波基奥则更多地是以萨鲁斯特为典范,他关注的是14世纪 中期的军事和外交事务。他对心理因素,尤其是愤怒和对权力的追逐也给予了相当的注 意,同样他还强调其著作的教育意义。斯卡拉的著作不那么成功,他是从起源开始写, 但到他去世时(1497年)还没有写到14世纪。佛罗伦萨学派的其他成果,有贝内代托·阿 科尔蒂(他也曾任国务院秘书)的《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史》、吉安诺佐·曼内蒂的《比萨 史》、马泰奥·帕尔梅里的几部著作、贝尔纳多·鲁切莱的关于意大利战争和古代罗马 的历史著作等。但是,在马基雅维利和圭查迪尼之前,没有一部著作超越,也几乎没有 一部著作达到布鲁尼所树立的标准[5]。 在15世纪,这种博学、雄辩、精英的编史新风格吸引了许多佛罗伦萨以外的追随者。 同时,由于印刷术的发明和书籍的普及,它也拥有越来越多的读者。依照人文主义者的 思想方法,印刷术就是适时地出现,以便传播他们的文化信息的。佛罗伦萨以外的追随 者中最杰出的是两位威尼斯历史家——贝尔纳多·圭斯蒂尼亚尼(1408-1489年)与马堪 托尼奥·科乔(也叫萨贝里科,约1436-1506年),两人都大约在15世纪80年代,以李维 和布鲁尼方式,从建城开始,分别写作了《威尼斯史》。佛罗伦萨长期的劲敌米兰也有 许多学者颂扬该城邦古代的辉煌及今日的成功,如贝尔纳蒂诺·科里奥的《米兰史》。 这是一部用俗语写成的人文主义历史。那不勒斯王国也是如此,它最著名的历史家是乔 万尼·庞塔诺和瓦拉。这种历史编纂风格在若干意大利小邦也有追随者,包括热那亚、 锡耶纳、曼图亚和费拉拉,只是忠实和成功的程度不同[6]。 在佛罗伦萨之外虽然也有不少布鲁尼的追随者,但是,佛罗伦萨之外还流行着另一种 史学范式,即博学研究范式。这一范式与语言大师瓦拉密切相关,尽管他对历史编纂的 直接贡献是微不足道的。瓦拉发起并领导了对过去的全面进攻,他所做的工作包括评注 圣经新约和李维的历史著作;考释古典罗马法文本;翻译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著作。 尤其是他关于拉丁语的论述,表现出他重建整个罗马古代文明的企图。瓦拉反对为人们 普遍接受的亚里士多德关于历史的观点。亚里士多德认为,历史比诗更少哲学意义,所 以低于诗歌[7]。瓦拉认为,历史比诗更直率,因为它更真实。它不是倾向于抽象,而 是倾向于具体事实,是通过实例来说教。他重申了西塞罗的名言:“没有历史,人们就 永远是一个孩子。”(注:此语见西塞罗的De Oratore 34。)瓦拉对历史最大的贡献是 他的《君士坦丁圣赠辨伪》,该书既是对具体的教会法学家作伪行为的批判,又是对教 皇传统的总攻击。正像他指出的:“不仅进攻死人,而且进攻活人,以及各种权威。” [8]对瓦拉来说,唯一的权威就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古代,甚至只是语言学家所解释的古 代。使瓦拉在史学史上占据中心位置的,不是他的《斐迪南统治时期的历史》,而是他 的版本校勘,他对罗马法的语言学研究,以及他对教会传统的批判(这一点对新教学术 和观点有重要影响)。 把瓦拉的批判方法和精神与瓦罗的博学结合起来的是弗拉维奥·比昂多(FlavioBiondo,1392-1463年)。他以瓦罗的《罗马古事考》和《罗马人民的生活》为榜样,结 果使他的著作虽然与瓦罗不同,却成为后世系统研究民族古史的典范。尤其是他的极具 创意的百科全书式的著作《辉煌的意大利》,对意大利自古罗马以来的地理沿革和历史 变迁作了详尽的考察,被德国、西班牙和英国等国历史家看作是证明和赞颂自己民族传 统的最佳著作形式[9]。瓦罗-比昂多范式的民族史写作不是以政治、军事为主线的叙事 ,而是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专题性的系统研究;它力图摆脱修辞学的束缚 ,使历史研究建立在经得起考证的“客观事实”的基础上;它所用资料也不局限于古代 历史著作,还包括档案材料和碑刻铭文;虽然它不像李维-布鲁尼范式的著作那样焦点 集中,观点明确,主题连贯,但它依然有强烈的倾向性,试图通过博学研究来发现民族 力量的源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