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腊,从没有出现一部宗教圣典,“希腊最幸运的,就是没有《圣经》。没有《圣经》这件事,就是他们自由的表现,也是他们能得到自由的重要条件。”[(18)]因而,在那里,只有众神而没有上帝、没有耶和华的观念,任何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都是“上帝”。在那里,更没有形成一个有势力的祭司阶层,希腊人对祭司的权力有很严格的限制,他们管理庙宇,掌管神坛,主持祭祀,但他们无权干预与决定城邦的政治生活,简言之,祭司们的作用不在前台,而只能侧身于幕后,为城邦公民的世俗生活效劳。凡是涉及到公民的生活与自由权利时,祭司们没有发言权,更没有决定权,而是诉诸法律。因此人们更乐意追随与敬重有学问、善于理性思考的学者,而不愿意去逢迎与崇奉祭司。 概括地说来,希腊人的思想自由或自由思想的成长,是因为推行民主政治的城邦的“主权在民”,而没有出现一个君临于万方或自比天神的君主,此其一;在城邦的实际生活中,也没有出现一个有组织的有势力的僧侣祭司集团,此其二;更没有出现一个钳制人们自由思想的统一的宗教意识形态,此其三。有此三点,灿烂的思想自由之花何愁不结出丰硕的文明之果呢? 所有这些,在古代东方各国,却显示出了不同的情景。 在古埃及,人们崇敬神,太阳神被认为是最高的神,而法老则是人间的神——太阳神的儿子,具有无比的权力;在那里,祭司人多势众且又垄断知识,具有很大的特权,正是这一强大的僧侣阶层,扼杀了人们的理性观念与独立思考的精神。 在古印度,世人所谓的“东方是精神的”,想必比其他东方国家要强烈得多。在那里,“理性世界与精神世界是分离着的,天地万物都受精神世界的掌管。”[(19)]理性的分析与观察已无法立足,而权势显赫的各宗教派别的僧侣,却在这幻化的世界中找到了它的用武之地。 在美索不达米亚,对神祗的敬奉、庙宇的建造、祭品的奉献、祭司的作用等等,都显示了与古埃及、古印度等相类似的“东方式”的特点,而这与古希腊的情景又是何等地迥然不同。 古希腊人的思想自由之说,在西方中世纪遭到了厄运。基督教的神学观念桎梏并扼杀了古典文化,而最严重的是对理性的希腊人形象的摧毁。中世纪的“黑暗时代”把希腊文化连同它的思想自由都一古脑儿地被打入冷宫。直至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开始,时代再一次回荡古希腊智者派哲学家普罗太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历史音响,人文主义思潮风靡一时,砸碎了套在人们头上的精神枷锁。希腊“复兴”了,希腊的思想自由之说再度勃兴,人类文明史经历了又一次的思想解放运动,它比之古希腊文明的全盛时期(公元前5世纪前后)的那一次自由开放的思想潮流又大步向前了。 三 凡事物的发展都有“度”,有道是,真理向前多走一步也会变成谬误,这说明掌握“度”的重要性。在哲学上,所谓“度”指的是事物所应保持的数量界限,当量变达到一定程度时,就要越过这个界限,引起事物的质变。此理与思想自由之说亦然。 对于思想自由,与其说古希腊人是自由思想与独立思考的始作俑者,毋宁说他们很早就对思想自由“度”的掌握很有感悟,并在实际的驾驭中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不是吗?在古希腊著名的德尔菲神庙的石碑上,刻着这样二句话:一为“认识你自己”,另一为“万事切忌极端”,很醒目地向世人昭示他们所恪守的中道思想。 希腊人在思想自由与自由思想上所寻求的“适度”,就是平衡与和谐,亦即中庸之道。希腊人的思想自由与中庸之道的紧密结合不仅是希腊精神[(20)]的一种标识和特征,而且也是使希腊文明能得以发扬光大与烛照后世的重要原因。 崇信中庸之道,可以说是古希腊自诗人荷马至古典时代思想家们的共同传统。荷马史诗中就出现有“和谐”与“合度”的概念,《田功农时》的作者希西阿德曾以“任何事情都要有分寸”的箴语劝谕世人,明显地反映了早期希腊人的中道观念。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人们指出宇宙的基调有三:平均、秩序与调和,并在数量的比例中表示着音乐式的和谐,而毕氏本人的“黄金分割律”更有其不朽的价值而传扬后世。古典时期原子论学派的大家德谟克利特的中庸观很明显,他说:“适中是最完美的:我既不喜欢过分,也不喜欢不足。”[(21)]当然,在古希腊的所有思想家中,亚里士多德的中庸论最为著名。亚里士多德视中庸为调适过度与不足之间一种合理而有效的方法。他认为,美德是一种中庸。在他看来,身体要保持健康,情绪要加以适当控制,即不能愉悦失常,又不能痛苦万分,要适度而不能过度,总之,要笃守中庸之道,而恶人恶行(如偷盗、奸杀等)则与此是无缘的。亚氏的中庸论属于伦理学的范畴,它作为一种行为的道德指南,在当时及对后世都具有广泛的影响,在西方学界被称为“黄金中道”,历久不衰。 中庸精神规范与制约着古希腊人的自由思想,进而对当时社会政治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周谷城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一文中曰:古希腊人讲生物与环境之间的和谐与发展,谓之“生态平衡”,又说“人类文化在历史上的发展过程,就是生态平衡的过程”[(22)]。用周氏之论观察古希腊城邦的社会政治生活,这种“生态平衡”的过程亦即中庸精神的心路历程。对希腊人的心态而言,梭伦的“自由不可太多,强迫也不应过份”[(23)]这句话,再清楚不过地道明了希腊人当时所崇尚的中庸精神。在那里,城邦是有法度的,尤其在那些“主权在民”的民主城邦政治生活中,公民们享有的权利与应尽的义务、言论自由与必要的约束、有克制的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之间都是适度的,他们厌恶无政府状态和那种极端化的行为,也反对专权与压制。这都可为梭伦之语作出佐证。可以这样说,古希腊城邦文明之所以能维持几个世纪并在人类文明史上大放异彩,似乎体现了这种“生态平衡”,换言之,“希腊所取得的全部成就都打上了这种平衡的烙印”。[(24)]历史事实确是如此,古希腊伯罗奔尼撒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战争的爆发,也是古希腊城邦之间的“失衡”所致)后,极端的个人主义与极端的民主(如在雅典)等行为急剧地导致了社会的混乱局面与城邦的衰落,伯罗奔尼撒战争不但结束了雅典的霸权,而且也毁灭了整个希腊世界的自由。由此可见,在那里,中庸之道可以说也是一条通向文明进步的道路。 诚然,古希腊人的中庸之道最卓越地体现在艺术领域里。在这个领域,他们对“度”的掌握、对“生态平衡”的驾驭、对和谐之美的追求可谓是炉火纯青,令后人叹服。且看雅典卫城上的帕德嫩神庙无不显示出“和谐、匀称、整齐、凝重、静穆”的形式美,远眺雅典圣殿,“真如一曲凝住了的音乐。”[(25)]希腊艺术在雕刻、尤其是人体雕刻方面,取得了更高的水平,对中庸之道的运用达到了某种出神入化的境界。在那里,采用毕达哥拉斯的黄金分割律,追求人体的美,使之趋于最匀称、最完美的状态,而不可再作任何的增减,此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26)]是也。这种妙不可言的“和谐之美”,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的著名雕刻家梅龙的“掷铁饼者”,坡里克利特的“持矛者像”以及菲狄亚斯的“雅典娜神像”等作品中得到了最有力的表现。 古希腊人的艺术与世界古代其他地区艺术之区别在于:它不是一种矫揉造作的装饰物,也不是艺术家个人的一种心灵反映,它着力表现的是人类全体,刻意描述人的伟大,人生的意义;但它是把伦理功能与审美要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它那里,人性之美与人性之善是不可分割的;它是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乃至是超自然主义的,因此它所要表现的是一种“宇宙的美”。这种对“理想的美”的渴求,已不只在艺术领域,而扩展到文化、社会与政治生活等各个方面,具有异常广泛的含义。古希腊离我们很远,但又很近,因为它很美,而这种美是可以超越时空的。在那里,雅典的情,斯巴达的力,绝少病态,健康活泼而又完美和谐,这或许是希腊文明的魅力之所在,或如马克思所说的“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27)]的缘由吧。 由此看来,古希腊人对思想自由与中庸之道的有机协调,正如本文开首引柏雷教授之语所揭橥的,前者之成功正是他们在政治、经济与文化等各方面领先于当时之世界,创造出举世闻名的“希腊的奇迹”的历史前提。也唯其如此,才可使“希腊人的思想经过长期的积累,它的创造力达到了惊人的高度,二十三个世纪以来,在明智的人的心目中,一向是他们从过去得到指导和鼓舞的灯塔。”[(28)]这是事实,这是二千余年来为一部西方文明史所不断验证的历史事实。 注释: (1)天赋的思想自由,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只有将思想作为人的理性认识的一种成果见之于世,才是有意义的。本文所说古希腊人的思想自由,当不是指一种天赋的与内在的思维活动。另需指出的是,“思想自由”与“自由思想”由于词序互易,词义亦显差异。本文就这二词与受束缚的宗教神学思想的对立而言,词意接近,故相互混用,不再作细微的区分了。 (2)柏雷:《思想自由史》,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29页。 (3)伊迪丝·汉密尔顿:《希腊方式—通向西方文明的源流》,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5页。 (4)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上),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211页。 (5)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夏出版社1988年版,第74页。 (6)参见廖学盛在《试论城邦的历史地位和结构》(载《世界历史》1986年第6期)一文中的注释2,这一长注对中外学界关于城邦问题的争论细说端详,很可参看。 (7)Э·Д·弗罗洛夫:《现代古希腊罗马史著作中的城邦问题》,载《古代世界城邦问题译文集》,时事出版社1985年版,第6页。 (8)英国著名希腊史家N.G.L.哈蒙德在比较古代东方的王国和城市同希腊城市国家的不同时,很突出这二点,参见他的《古代世界的城市》(N.G.L.Hammond,The City in the Ancient World),1976年,第172页。 (9)戴维·斯托克顿:《古代雅典的民主政治》(David Stockton,TheClassical Athenian Democrac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专述公元前6世纪早期的梭伦改革至公元前5世纪60年代埃菲阿尔特斯改革这段时间的雅典民主政治的发展进程,可参看。 (10)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商务印务馆1985年版,第130页。 (11)对雅典公民大会的人数,各家估算不一,青年学者黄洋博士在他的《雅典民主政治新论》(载《世界历史》1994年第1期)很具体地作了测算与评析。又见他的《Athenian Democracy:Some Problems in Recent Studies》,载《Journal of Ancient Civilizations》第二期(1990年)。 (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20页。 (13)见伏尔泰:《哲学辞典》(下)“疯狂”条,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533—534页。 (14)昂利·贝尔为罗斑的《希腊思想和科学精神的起源》一书所写“序言”,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9页。 (15)米夏埃尔·兰德曼:《哲学人类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01页。 (16)《苏格拉底的申辩》,见柏拉图著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 (17)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05页。 (18)柏雷:《思想自由史》,前引书,第25页。 (19)伊迪丝·汉密尔顿:《希腊方式—通向西方文明的源流》,前引书,第11页。 (20)参见罗念生:《希腊精神》,罗文归纳的希腊精神有:求健康的精神、好学精神、创造精神、爱好人文的精神、中庸的精神、爱自由的精神等。尽管此文是五十多年前发表的,但罗先生的论见迄今仍不失其学术价值,此文载《希腊漫话》一书,中国文化服务社印行,1943年初版。 (21)转见M·Φ·奥夫相尼科夫:《美学思想史》,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页。 (22)载《复旦学报》1986年第二期。 (23)亚里士多德:《雅典改制》,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14页。 (24)伊迪丝·汉密尔顿:《希腊方式—通向西方文明的源流》,前引书,第290页。 (25)宗白华:《美学散步》,前引书,第104页。 (26)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4页。 (28)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47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