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散裂地缘格局与分裂、内斗的倾向 那么为什么亚历山大以前的希腊人不向欧洲、小亚、埃及或西亚内陆发展呢?一种解释是,当时小亚纵深已有不少能征善战的内陆民族建立了强大的政权(如吕底亚王国,后来更有波斯帝国),当然那里土地太贫瘠、气候太干旱,在古代条件下没有太大的发展余地。当时欧洲亦即希腊以北的地区全是“蛮族”。尽管有马其顿之类的半希腊化或“半蛮族”部落挡住他们,但这意味着希腊人不得不同这样的部落博弈,能够不被他们侵扰或吃掉就已很不错了,不可能越过他们向“蛮族”发动战争,夺取其土地;当时的埃及已有高度发达的文明,深深影响过希腊人,直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时代也仍然为希腊人所钦羡和敬畏;当时的西亚同样有高度发达的文明(西元前6世纪中叶前两河流域出现过新巴比伦王国,前6世纪中叶至前4世纪下半叶更有波斯帝国),也深深影响过希腊人,也为希腊人所钦羡和敬畏。总起来说,在地中海西亚的文明史舞台上,希腊民族是一个姗姗来迟者。在尚未发展出明显高于周边民族的军事技术和能力之前(或者说在西元前4世纪以前),他们并没有什么选择余地,只能零敲碎打地在周边沿海地区进行殖民活动。换句话说,希腊世界不仅一开始便四分五裂,而且先天地处于一种同周边“蛮族”和其他文明激烈博弈和冲突的环境中。 同“蛮族”和其他文明的不断博弈当然有助于养成希腊人的好斗品性,但这种好斗品性的更重要的原因还得到希腊的地理格局本身中去找。如前所述,具有共同的“希腊”生活方式或价值观的人们生活在一种高度散裂的地缘环境中。在这情况下,即使希腊人拥有高超的航海技术,即便把各城邦分隔开来的山峦间有隘口,希腊人共同体之间的空间分裂也殊难克服。甚至晚至西元1、2世纪的所谓“罗马和平”时期,这种分裂格局也未能彻底改变。正是这种散裂的地缘分布,使希腊形成了一种小国寡民的城邦制政治格局,甚至养成了一种城邦崇拜情结(这就好像民族主义的现代人一般会有国族崇拜情结那样),以至于历史发展将建立一个大型共同体的任务提到希腊文明的议事日程上时,各地的希腊人仍然小家子气十足,根本未能表现出实现社会政治整合的意愿和能力。有些论者----如汤因比----从希腊文明的精神品质中来寻找它未能像中国、印度文明那样持久的原因,这未尝不可,可是这种精神品质本身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恐怕主要还是来自希腊世界先天性分裂的地缘格局。 正是这种地缘格局从根本上导致连绵不断的国际冲突,导致希腊世界无可球药的内斗和内耗。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各希腊城邦表现出了文明史上罕见的自我中心主义。它们不仅互不买账、明争暗斗,而且不断合纵连横,结盟退盟(想想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欧洲史,那几乎就是希腊历史的翻版),其中最有名的两个联盟----提洛同盟和伯罗奔尼撒同盟(西元前5世纪下半叶)----更打了一场旷日持久、两败俱伤的伯罗奔尼撒战争。这些城邦今天可能还是朋友,明天便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今天还是死敌,明天却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而结成同盟;接下来又是毫无羞耻感地反目为仇。如此这般,希腊世界不断上演着一出出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政治游戏,折腾了好几百年还安顿不下来,愣是让马其顿这一边缘国家或波斯人、罗马人来坐收渔翁之利,拱手将尊严、独立甚至主权让给这些外敌。这还仅仅是希腊本部(希腊半岛、爱琴海岛屿和小亚沿岸)的地缘分裂及其所导致的政治分裂。除此之外还有这一事实,即本部周边的地中海东部和西亚原本就是两个独立的区域,或者说在地理分布上,这两个区域本来就处在一种先天性的分裂格局之中。这种情形对于一个表现出明显的扩张势能、有望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大有作为的文明来说非常不利,或者说对于一个由希腊人主导的大型政治共同体在地中海西亚世界的形成和生长非常不利。 五 恶劣自然条件与好争好斗的秉性 由于高度分裂的地缘格局,希腊一进入文字记载的历史,便是一盘散沙,有着上千个自我中心的小城邦。尽管有不少的山隘和无处不在海道把它们联系起来,从而能够形成具有明显同质性的希腊文化,可是同两河流域和黄河流域的大平原相比较,它们之间毕竟联系松散、关系冷漠,总是处于冲突和战争状态,或者说大一统的政治格局极难形成。事实上,历史上希腊人之间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息过;即便“一致”对外的“波斯战争”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希腊人内部的战争,是希腊内战----包括底比斯在内的不少希腊城邦与波斯人结为同盟,同他们一道打自己的同胞,亦即以斯巴达和雅典为首的希腊联军;而在希腊联军战胜波斯人与希腊人的联军后,胜利一方的希腊人便立即对自己中间的“希奸”进行残酷镇压。 然而,希腊人好争好斗的原因不仅仅在于分裂的地缘格局。另一个原因同样重要,那就是这里不仅土地稀少、土壤贫瘠,而且气候十分恶劣,因为希腊的气候地中海式气候,冬季多雨,而且往往是停停下下、下下停停的暴雨,而农作物迅速生长的夏季却是常常连绵不断的干旱和暴热。不仅一年之内气候恶劣,而且不同年份之间降雨量的差别也极大。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今年是丰年,明年是荒年,接下来一年还可能是荒年。在这种气候条件下,农业收成很没有保障。既如此,希腊人对干旱和洪涝灾害的极度恐惧便不难理解了,他们的诸神崇拜为何如此发达、如此经久不衰也不难明白了。更为糟糕的是,贫瘠的土壤和恶劣的气候使生活资源总是处于稀缺状态。既然资源有限,为了生存,希腊人很自然地养成了一种凶狠好斗的秉性。When Greeks meet Greeks, then comes the tug of war (“希腊人相遇,其争必烈”,当然也可以译作“两雄相遇,其争必烈”)这句英语成语决不是空穴来风。 好斗的秉性使希腊人即使外敌当前也会窝里斗不停,上演一出又一出同室操戈、萁豆相残的悲剧。勾结外敌----阶级意义上的、城邦意义上的,以及文化意义上的外敌(例如波斯人、罗马人)----打自己同胞,是希腊世界的常态,是一种非如此便不正常的现象。伯特兰·罗素曾说,古希腊人将大量的精力消耗在他们内部的相互残杀中,消耗在他们与非希腊人的武装冲突和战争中,“在这些方面,他们取得了史无前例的成功。”(罗素,第52页)作为一个种族,希腊人之所以过早退出了文明史舞台(这并非意味希腊文化没有对后来的文明如西方文明、伊斯兰文明、甚至犹太文明产生影响),很难说与那异常好斗的秉性无关。 与这种好斗秉性互为因果的是,希腊人酷爱竞赛。他们不仅比雄辩术、比朗诵、比诗歌、比戏剧、比雕塑、比陶艺,而且搞男子以及女子选美大赛,甚至举行过接吻大赛(当今世界吉尼斯纪录真可谓继承了希腊遗风)。希腊人不仅在婚礼上比赛,而且在葬礼比赛,甚至连行军打仗也不忘带上比赛器械,以便在战斗空隙举行比赛。由此,整个希腊世界的人们养成了一种体育竞赛的风气,甚至发明了奥林匹克运动会。与这种竞争风气密切相关的是,希腊人还染上了什么都要比第一的习惯。他们以为自己是发明了一切的民族----不仅发明了陶器,也发明了雕塑,甚至发明了pederasty,即恋童癖(注意:pederasty的准确含义为男子与男童间的鸡奸;“鸡奸”一词在汉语里不好听,但在西语里却较为中性)。 参考材料: 1 Thomas R.Martin, Ancient Greece: From Prehistoric to Hellenistic Time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6。 2 F. W. Walbank, The Hellenistic Worl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3 Tony Perrottet, The Naked Olympics:the True Stories of Ancient Games,Random House(USA),2004。 4 阮炜,《文明的表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5 Fustel de Coulanges, The Ancient City: A Classic Study of the Religions and Civic Institutions of Ancient Greece and Rome, Doubleday & Company, Inc, New York, 1956。 6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 7 Cyril E. Robinson, A History of Greece, Thomas Y. Growell Company (USA), 1930。 8 H. D. F. Kitto, The Greeks, Penguin Books (UK), 1951。 9 让-皮埃尔·韦尔南,《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杜小真译),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 10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风译,上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 11 Martin Bernal, Black Athena: The Afroasiatic Roots of Classical Civilization (Volume I: The Fabrication of Ancient Greece 1785 – 1985),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New Jersey (USA), 1987。 12 Paul Cartledge (ed.), Cambridge Illustrated History of Ancient Greec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13 Oswyn Murray, Early Greec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14 John Boardman, Jasper Griffin and Oswyn Murray, Greece and the Hellenistic Worl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15 希罗多德,《历史》(王以铸译,上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 16 Donald Kagan, The Peloponnesian War, Penguin Books (UK, USA), 2003。 17 阮炜,《地缘文明》,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 18 Arnold Toynbee,A Study of History (12 volum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K),1934 - 1961)。 19 伯特兰·罗素,《罗素文集》(王正平等译),北京:改革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