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襄公十七年: 宋皇国父为大宰,为平公筑台,妨于农功。子罕请俟农功之毕,公弗许。筑者讴曰:“泽门之皙,实兴我役。邑中之黔,实慰我心。”子罕闻之,亲执扑,以行筑者,而抶其不勉者,曰:“吾侪小人皆有阖庐以辟燥湿寒暑。今君为一台而不速成,何以为役?”讴者乃止。或问其故。子罕曰:“宋国区区,而有诅有祝,祸之本也。” 杜注:传善子罕分谤。 虽然在我们今天看来,子罕的行为是相当奇怪的,但无论是杜预,还是《左传》,都无不对子罕能够顾全大局持肯定态度。此时正当秋季收割季节,宋平公却偏偏要筑台,在农耕时代,农忙时节最耽误不得,有可能因为耽误了农功,有时生计都会成问题。这自然会遭致不满,而且在当时人们来看,凡国君如此,均被视作不遵守礼法的行为。子罕作为一个贤臣,虽然最初反对在农忙时筑台,但当这些做工的人们以讴歌表达对于执政者的不满的时候,他却又急不可待地拿着棍子去敲打那些抱怨的可怜人。他的理由很是牵强,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你们都要房子住,让你们给国君筑台咋就那么难?问题是:国君真的就缺这个台,而且非要这个时候筑吗?显然不是。最后,子罕说的一番大道理,大概是《左传》对他很是欣赏的原因,不过就是我们今天都挺腻了的要以维护稳定为大局之类的话。 何以一向贤明、仁慈的子罕在这件事上会显得如此粗暴? 子罕的贤明,《左传》颇多记载。襄公十五年,有人献宝玉给他,他不但不贪,而且害怕此人因为怀揣宝玉而遭遇危难,就帮此人治玉,卖玉富有之后,才让此人安全返乡。襄公二十七年,宋大臣向戌是个爱捞好处的老滑头,因为认识晋楚双方的重要人物,发起弭兵之会,自以为有功,请宋君封他“免死之邑”,宋平公还真的给他六十个邑,子罕却指责他贪天之功,并斥之为贪得无厌,把封邑的简札的字,直接就削掉,并扔简札于地下。最令人激赏的是,襄公二十九年,宋国陷入饥荒,作为执政的子罕,“请于平公,出公粟以贷,使大夫皆贷。司城氏贷而不书,为大夫之无者贷。宋无饥人。”不是简单地以个人资材来挽救饥荒中的人民,而是全国动员,所有的大贵族一起向饥民贷粮,这是有大眼光的作为。但更值得钦佩的是,子罕贷粮,不要求归还。当然,这其中不乏利用资材收买人心的动机。但总的来说,子罕在《左传》中的所为可与子产媲美,不过在书中记载他的文字分量没有子产那么多而已。 如此说来,何以会有敲打这些做工的人呢?上面他说的理由,第一条显然不成立。那么,第二条,维护稳定,则是值得分析的原因。据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之《春秋宋执政表》来看,子罕在宋执政长达26年,在此之间国内外的局势都比较平稳,但是宋作为夹在晋楚两大国之间的中等国家,可以说是危机四伏的。最直接的原因,还是本年刚刚发生过华氏内部的华臣之乱,造成了宋国局势骤然紧张。但国君通常都比较昏庸,而且失去了对于政治的决定权,他们才不管什么农功、内乱的危机,只是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即可。这样大兴土木,人们的抱怨,不但会引起皇氏与子罕所属乐氏的矛盾,而且极易点燃国内的混乱。或许正是在这种压力下,子罕依靠自己的声望选择了强硬压制的办法。 子罕是乐喜的字,其先为宋戴公之子乐父术,故为乐氏。宋之大族,多出于戴公和桓公,出自戴公者,有乐氏、华氏、皇氏和老氏,出自桓公者,则有向氏、荡氏、鳞氏等。这似乎也是一个比较奇怪的,又值得思考的问题,比如,郑国之强家大族多处于穆公,鲁之三桓无需多言,自是出自鲁桓公。何以在中原地区的这些诸侯国会出现大族集中出自某国君的情形呢?这是题外话了,先暂时作为一个问题留在这里。 无独有偶,古代西方也出现过这样的场景,其主角则是奥德修斯。 子罕是春秋后期宋国的执政名臣,奥德修斯则是《荷马史诗》中充满智慧的人物,伊塔卡的国王,随同阿伽门农远征特洛伊,设下木马计,攻下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他在返乡途中,历经磨难,最终全家团聚。读《左传》,读到子罕持杖击打那些做工的人们时,想起奥德修斯也有用权杖敲打一个发表意见的普通士兵。切勿因为打人,而把他们视作反面人物,恰恰相反,他们都是各自时代极有光辉的人物。 在《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部分,希腊统帅阿伽门农与最重要的将领阿基琉斯之间为了祭司克律塞斯的女儿去留问题发生激烈争吵,后者愤而离去,导致军心动摇。阿伽门农为了试探军心,在军中召集所有将领和士兵议事。 第36页: 他(奥德修斯)看见一个普通士兵在叫嚷,他就用权杖打他,拿凶恶的话责骂:“我的好人,你安静地坐下,听那些比你强大的人说话;你没有战斗精神,没有力量,战斗和议事你都没分量。我们阿开奥斯人不能人人作国王;多头制不是好制度,应当让一个人称君主,当国王,是狡诈的天神克罗诺斯的儿子(宙斯)授予他王杖和特权,使他们统治人民。” 其中最不听话的使一个士兵特尔西特斯,史诗把他描绘得十分丑陋、滑稽,但所说的话却句句在理,指斥阿伽门农:“你身为统帅,不该让阿开奥斯人遭灾难。你们这些懦夫,这些可耻的恶徒,是阿开奥斯妇女,不再是阿开奥斯男子,让我们坐船回家,留下他在特洛亚欣赏他的礼物,看我们对他有无帮助。”奥德修斯骂他,且打他,“我认为在所有跟着统帅前来的士兵中,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你更坏的凡人。你在大会发言,不要提起国王们,不要责骂他们,不要盯住归航。”“他这样说,拿权杖打他的后背和肩膀,特尔西特斯弯下身,大颗眼泪往下淌,血痕在金杖的打击下从他的肩上露出来。” 这些相似而有不甚相同的场景,真是耐人寻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