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拦苏格拉底回城的人是谁?富有的侨民克法洛斯的儿子玻勒马霍斯。显然,苏格拉底并不愿意留下来,但是玻勒马霍斯让苏格拉底明白,他这边人多:多数人之意志,这从来就是民主的原则。玻勒马霍斯说,“你们要么证明自己更强大(kreittōn),要么就得留下来。”民主的原则,原来也正是一种强力或权力。在这里用的“更强大”一词,就是后面色拉叙马霍斯把正义定义为“强者的利益”时所用的词,不过,这个词在广义上还有“更好”的意思,在苏格拉底似乎与色拉叙马霍斯进行瞎搅和似的辩论时(338c5-d4),他意指的正是这一点(Benardete1989,p.10)。这么说来,汉译本把玻勒马霍斯的话译成“要么留在这儿,要么就干上一仗”,是比较传神的意译,但这样便丢失了kreittōn这一关键词与后面文本的关联。在政治哲学的研究中,译注必须“一字一句地”进行7,追求传神,则容易动辄走神,这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强”与“好”的关系暧昧得很;有智慧的哲人未必具有强力,有强力的多数人则常常并没有智慧。针对苏格拉底想要说服他们的企图,由于玻勒马霍斯表示他们根本不听,于是僵持出现了,强力一点都不服从言语的论说,智慧与权力处于尖锐的对立中。格劳孔的兄弟8阿得曼托斯的介入,他对晚上活动的描述和安排,促成了两者的妥协,于是,一个具体而微的政治共同体出现了,所有政治生活都建基于这样一种权力与智慧的妥协(Bloom1968,p.312)。后面发生的整个故事所展示的则是,在这个共同体中,对言语的兴趣取代了一切,而在言语的城邦里(不过也仅在言语的城邦里),哲人表明他自己是最有权力的统治者。 苏格拉底留下来了,他们进到克法洛斯的家中,谈话便开始了。谈话非常非常的成功,晚饭和晚饭后的安排都被抛到九霄云外,至少经过整个晚上并持续到第二天早上。谈话的主体部分讨论的是一个正义的城邦是怎样的,这样的谈话当然具有很浓的政治味道(施特劳斯1958,pp.61-62;Bloom1968,p.440;Rosen2005,p.15)。翻翻《理想国》,不难得到这样的印象,苏格拉底对正义城邦的设想很专制、很集权、极不民主,可以说,被民主地留下来的苏格拉底在格劳孔兄弟的协助下进行了一场企图颠覆民主制的彻夜密谋。没有人会否认,苏格拉底在其中激烈地贬低民主制;似乎可以说,针对在比雷埃夫斯集中体现出的雅典人的民主化倾向,苏格拉底的立场是反动的、保守的。考诸史实,公元前404年雅典发生了一场推翻民主制、建立“三十人僭政”的革命,而苏格拉底确实和三十人僭政中的一些头头脑脑关系密切。不久,民主制复辟,苏格拉底正是被民主派定罪并处死。这么说来,人们恐怕要将《理想国》当作一个反动、专制的政治纲领了,假如人们只看其中的政治味道而不辨其中的哲学玄机。实际上,这哲学玄机在开篇对对话人物的设计中就有所体现。 假如苏格拉底整整一晚上的目的就是鼓动对话者推翻民主制,以建立寡头或贵族政制,我们确实应该期望理论一经对话者掌握就会在实践上产生的巨大效果。《理想国》开篇交代的对话者,除苏格拉底外共有十人,而三十人僭政期间比雷埃夫斯的统治者恰恰就是一个“十人委员会”,利用人数的相同引起联想是柏拉图惯用的技巧,通过这种关联,他也许暗示我们,要联系404年的革命来理解这场对话。要是参加对话的这十人都成了反民主的僭政的拥趸,从现实政治的角度理解这场对话就完全贯通无碍了。但是,我们不要忘了,苏格拉底的对话者未必都是些不喜欢民主制的人。404年的僭政将这十人中的三人置于死地,克法洛斯一家深受其害,他的两个儿子,即吕西阿斯和玻勒马霍斯便被处死,尼客阿斯的儿子尼克拉托斯也遭同样的命运。这些史实,我们都可以从Ferrari和Griffith在其英译本所附的“名项汇释”(Glossary)中查到9。柏拉图为苏格拉底选择的对话人物,常常为对话的主题造成极强的戏剧紧张,比如关于勇敢的对话就以一个吃了败仗的将军为主要对话人(《拉刻斯》),关于节制的对话则以未来的僭主为主要对话人(《卡米德斯》),在这个关于正义城邦的对话中,有些对话者则就是一场据说是为了恢复正义的革命的受害者(施特劳斯1958,p.61;Strauss1964,pp.62-63)。既然这样,若说哲人苏格拉底主导的这场对话是成功的,他必定在思想上成功地影响了他的对话者们的政治立场,那么,难道我们可以径直认为苏格拉底在其中宣扬的就是一种反民主的、寡头的或贵族的政治理想吗?即便针对开篇所揭示的雅典的世风,苏格拉底确实提出了某种贵族理想,难道我们可以径直认为这种理想所指向的就是现实的政治?苏格拉底在言语中建立起一个正义的、理想的、美好的城邦,究竟是为什么?一句话,哲人与政治(城邦)的关系是什么?柏拉图在开篇对人物的设计,已经暗含了这一政治哲学的玄机。 确实,哲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就是政治哲学的主题。1933年,上个世纪据说最伟大的哲人与人类历史上最邪恶的政治之间的牵连,凸显了政治哲学的这一基本问题;虽然这一事件已经过去快一个世纪,这一问题的当下性、紧迫性与重大性却仍然没有改变。 苏格拉底的主要对话者依次是克法洛斯父子、色拉叙马霍斯、格劳孔兄弟,从对话人物的这种结构安排来看,色拉叙马霍斯这一角色对于理解整篇对话应该很重要,不过,开篇中只提到了他的在场,他来自卡克冬,那是拜占庭对岸的一个说希腊语的城邦10。我们手头的汉译本对于开篇出现的人物通通没有加以注释,译本末尾也未像Ferrari和Griffith的英译本那样附加一个有关名称与事项的汇释,读者若仅仅依据它,恐怕难以通向柏拉图在人物安排上的用心。 五 结语 通过上面对叙事方式、地点、时间与人物诸方面的解说,我们似乎可以得出一点结论。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地从柏拉图的开篇读起,我们便容易同意说,《理想国》恐怕不会给我们提供一种纯粹哲学或形而上学,至少在表面上,它是一出描绘哲人生活的戏剧;如果我们稍微仔细一点阅读它,我们则不难发现,《理想国》也并不是一部纯粹政治的著作,很难仅从现实政治的角度理解它。《理想国》是一部政治哲学的著作,它的主题是哲人与城邦,而哲人与城邦的故事是一个永无结局的故事。 参考文献 [1] 柏拉图. 1986.《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1986. [2] 陈中梅. 2003. 荷马,《奥德赛》,陈中梅译注,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3] 弗里德兰德. 1957. 《〈王制〉章句》之一:“忒拉绪马霍斯”. 见,刘小枫编,张映伟译,《〈王制〉要义》,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第54-76页. [4]克吕格. 1973. 《〈王制〉要义》. 见,刘小枫编,张映伟译,《〈王制〉要义》,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第1-53页. [5] 色诺芬. 1984. 《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6] 施特劳斯. 1958. 《苏格拉底问题六讲》,肖涧等译. 见,刘小枫、陈少明主编,《苏格拉底问题》(《经典与解释》第8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第2-85页. [7]泰勒. 1949.《柏拉图——生平及其著作》,谢随知等译.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英文原书初版于1926年.) [8] 王太庆. 2004.《柏拉图对话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9] 沃格林. 1957. 《〈王制〉义证》. 见,刘小枫编,张映伟译,《〈王制〉要义》,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第164-261页. [10] Benardete, S. 1989. Socrates' Second Sailing: on Plato's Republic.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 [11] Bloom, A. 1968. The Republic of Plato, translated with notes and an interpretive essay by Allan Bloom. New York: Basic Books Inc. 1968. [12] Jowett, B. Plato's the Republic, translated by B. Jowett. New York: Vintage Books. (n.d.). [13] Plato. 2000. The Republic, edited by G. R. F. Ferrari, translated by Tom Griffith. Cambridge Texts in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14] Plato. 1982. The Republic, Vol. I, translated by Paul Shorey, Loeb Classical Library.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Press, 1982. (Original edition 1930.) [15] Platon. 1971. Werke IV: Der Staat, Griechischer Text von émile Chambry, Deutsche übersetzung von Friedrich Schleiermacher, bearbeitet bon Dietrich Kurz. Platon: Werke in acht B?nden: Griechisch und Deutsch. Darmstadt: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71. [16] Rosen, S. 2005. Plato's Republic: a Stud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5. [17] Sachs, J. 2004. Plato's Theaetetus, 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Joe Sachs. Newburyport MA: Focus Publishing/ R Pullins Company. Focus Philosophical Library, 2004. [18] Strauss, L. 1964. The City and Ma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4. 注释 1 柏拉图1986,第1-2页。引文所标的原文页码原是边码,引者移入文中;引文中的两个译注原是脚注,引者改为文中夹注。 2 关于听众是谁的问题,通常的但未必完全确实的说法,请参Paul Shorey为Loeb丛书本写的导言:Plato1982,第vii页。 3 第欧根尼·拉尔修《柏拉图传》,引自王太庆2004,第631页。 4 中译注说比雷埃夫斯港距雅典7公里,不知有何依据;据中译本自称依据的Loeb本,比雷埃夫斯港距雅典5英里(Plato1982,p.2,n.c),据Bloom的译本,比雷埃夫斯港距雅典6英里(Bloom1968, p.440),折合成公里数,都不是7。 5 笔者无能掌握专门处理这一问题的文献,但可以指出几家对文献的列举,比如,弗里德兰德1957,p.57,n.1;沃格林1957,p.172,n.1;Plato1982,p. viii, n.f.;p. 3, n.e。泰勒则根据其他的证据来断定故事发生的时间,参,泰勒1949,pp.375-377。 6 Platon1971, p.3, n. 2;Jowett, p. 3, n.1;Plato1982,p.3,n.e;Bloom1968, p.3, n.5;Plato2000, p.1, n.2;王太庆2004,p.353,n.4。 7 关于这一译注原则,请参,Bloom1968,p. vii。 8 汉译本将阿得曼托斯作格劳孔的弟弟(327c),不知有何依据;按通常的讲法,阿里斯同的三个儿子从长到幼的次序是:阿得曼托斯、格劳孔、柏拉图(参Plato2000,p.346;泰勒1949,pp.7-9)。 9 还可参看此书的前言,Plato2000,pp.xi-xiii。 10 汉译本作他来自“卡克冬地方”,这不算错,但接下来又说 “派尼亚地方的哈曼提得斯”,这就不对了。“派尼亚”是雅典一个德谟(deme)的名称,原文说他来自派尼亚,人们一听便知道他是雅典人,或可译作“派尼亚区的哈曼尼得斯”。这个细节虽然无关紧要,弄错了总归不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