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民主与尧舜禹德政早早地为西方与东方政治种下夙因。西方模式与东方模式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把执权者当作有道德缺陷与权力欲望的监督对象,尽量不让执权者的恶德影响政治行为;后者恰恰相反,把执权者看作道德高尚的人,他自己会控制欲望,将仁德布于四方。前者以防范为主(强调防范与制衡机制),后者以选择为主(强调伯乐与道德的作用)。尧舜禹德政与雅典民主政治与分别予其后东西方历史以深刻影响。 不妨回顾一下雅典民主。一位嗓音宏亮、办事负责的“传令官”召集公民开会。按照惯例,许多重要事务都是在公民大会上决定的,公民大会大约每十日召集一次,提前五日下达会议通知。遇到紧急情况须要商量应急对策时,传令官大声喊叫或点燃狼烟。重要的会议——比如选举官员——传令官要逐一通知。 大会开始,首先由六名监察员点名,查点实到人数。年满二十岁的雅典城邦公民有选举权。由于外邦人与奴隶没有选举权,具有选举权的大约占城邦实际人口的10%。这10%的人决定着城邦一切公共事务。 接着大会主席宣布大会开始。第一个程序是祭祀,由祭司牵着一头猪绕场一周,然后将猪放到祭台上宰杀。 祭祀后进入实质性议程,宣读下届官员候选人名单,提交会议讨论。谁想发言,便站起来走向主席台,向主席索取一枝月桂花冠——这枝花冠相当于发言许可证。为保护与会者的发言权,对辱骂发言者的人给予驱逐会场的处罚。发言是畅所欲言的,候选人偷税漏税、未完成国债等问题都可以揭发出来,一旦确认,候选人资格便被取消。 最后的程序是举手表决,由书记统计通过人数,获得多数选票者当选。重要职务由大会选举产生,附属的官员及分工通过抽签决定。抽签地点在寺庙。先决定候选人(实行差额抽签)。准备好两只箱子,一只箱子放着候选人名单,另一只箱子放着白豆与黑豆。监票官一手抽出一位候选人名单,一手摸出一粒豆子,白豆当选,黑豆落选。落选者第二年可以继续参加抽签。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雅典民主政治不仅避免了武力争夺,而且已经实行了厚俸养廉的原则。当选官员可以领取到不菲的津贴。也就是说,从经济角度考虑从政足以养家糊口,从而使政治家失去贪污的口实。 著名的“陶片放逐”,是公元前六世纪末希腊民主政治的始祖克利斯梯尼制定的一项法令:元老可以召集公民大会进行口头表决,决定是否放逐有独裁嫌疑的执政者,同意放逐的超过六千人,给予被告“放逐十年”的处罚。雅典民主并不是昙花一现的实验,它确确实实地存在了相当长时间。 再看尧舜禹的德政,完全是另一番情景。 尧不仅用人得当,制定历法节令,让百姓安心务农,而且告诫百官把各种公共事务处理好。 尧问众人,谁可以继承我的事业?放齐说,你的儿子丹朱通达事理。尧并没有顺杆爬,他说,丹朱么,他愚顽凶恶,我不能用他。驩兜说,共工这个人团结民众,做出了业绩,可以用。尧说,共工这个人好讲漂亮话,用心不正,貌似公正,欺骗上天,不能用。绕了好半天圈子终于有人向尧推荐舜,特别是四岳介绍说,舜的父亲是盲人很愚昧,母亲也很固执,弟弟象更是凶残想杀害舜,而舜却能够与他们和睦相处。经过试用,尧觉得舜不错,把自己两个女儿嫁给了他。尧决定传位给他。舜先是推让,说自己的德行还不够,实在推托不了只得在文祖庙接受尧的禅让。舜比尧做得更出色,不仅进一步修正了历法节令,而且统一了音律、长度、容量与重量的标准,修明了吉、凶、宾、军、嘉五种礼仪,规定了诸侯、卿大夫、士朝见的礼物,用流放代替了割鼻等酷刑。 尧让位之后二十八年殁。死前,他就不传位于子嗣做了非常精辟的解释: 让位给舜,天下人得利而丹朱一人受损;传位给丹朱,天下人受损而丹朱一人得利。不能使天下人受损而让一人得利。 尧的这番话,不仅在当时,就是在今日仍可以说是至高的政治境界,令人无限向往。可惜尧的政治境界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可以行于一时,难以行之久远。尧舜禹之后中国并没出现效法的傻瓜,尧的话终于沦落成儒教的一个神话,变为刀光剑影的罅隙中透出的一丝玫瑰色光环。 舜以聪明而闻名遐迩。许多教化都是舜发明的。相传,舜为让自己的孩子变聪明而发明了围棋。 舜在位三十九年。死前他早就做好了后事安排,认为儿子均不成材,决定让禹接替自己的位置。禹为人正派,以声为律,以身为度,蓑衣芒鞋,不辞辛劳,并未因父亲受刑而沮丧,在治水过程中身先士卒,三过家门而不入,在百姓中建立了巍巍口碑。他的治水业绩堪称政治家表率,可惜,因恩泽百姓(而非争夺)而坐上权力宝座的,中国历史上仅禹一人。 尧舜禹为中国政治画了一张标准蓝图。虽然后世无任何一位帝王可及其万一,然而历代帝王都在制造效法尧舜禹德政的假象。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当皇帝是个苦差事,学诗习礼以达文章之伯,舞文弄墨以成翰苑之才。魏晋之后还多了一条习禅入静,念经打坐。这些麻烦事可以算作当皇帝的代价,作为帝王就是要内圣外王,其德不违,其仁可亲,才艺兼赅,否则难以调度翰林学士。 西方君主无须太多的附加条件,他们最初的政治框架中甚至忽略了对执权者个人修养方面的要求。也难怪,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君王不好则换之,反正换君王是轻而易举的。他们重视的是制约执权者,不让他有肆意乱为之可能。在中国,尧舜禹时代是和平地“换君主”,后来,“换君主”动辄需数十万、上百万牺牲,而战争动辄要持续数年、十数年。政治巨头杀得津津有味,百姓只得吞服战争苦果。孟子提出过“伐放昏君”的主张,但从来没有得到认真执行,解决昏君、暴君的惟一手段就是以暴易暴。 雅典民主(雅典民主雏形所涵盖的地域是非常广阔的,甚至包括非洲某些地域)成为西方民主政治模式之滥觞;尧舜禹的德治则成为中国古代政治的一个神话。非洲的一些地方以杀国王作为保持王权活力的机制,有些原始部落至今保留着杀死首领的遗风。这与雅典民主的“放逐”有异曲同工之妙。杀死与放逐的目的相同,都是限制甚至剥夺其权力。 人类学家对此有不同解释。一种解释是,国王半人半神,他个人身体是否健壮事关国家兴衰,所以国王一旦失去健康或性能力,应该马上让一位健康的、有性能力的新国王取代之。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古代高度重视繁衍后代,一旦发现国王性无能,立即将其处死,让性功能旺盛者取而代之。非洲埃格巴人直至十九世纪末仍保留着杀国王的习俗。国王犯有独裁等错误的时候,大臣们就会让他去“睡觉”——饮鸩自杀。许多国家的国王都是有任期的:瑞典国王任期为九年,古希腊国王任期为八年,巴比仑国王任期为一年,日本历史上出现过两位天皇轮流执政的政治奇观,每位天皇的执政期限只有一个月……似乎国王这一行当比其他任何行当更须要及时更换新鲜血液。 应该把“杀国王”视为一种机制,一种防止独裁与腐败的机制。印度诗人泰戈尔说过,一个人大为谦卑的时候,就是他接近伟大的时候。杀国王的机制就是强迫国王谦卑些,再谦卑些。通过外力让国王不虚美,不隐恶,不独裁,不堕落,如此才能确保全体的利益。作为国王,腐败并不一定表现为贪污或渎职,更多地表现在名不副实,没有朝气,不能胜任等。国王这个职务受到严格监督,群臣虎视眈眈,作为国王认错则明,推诿则愚。国王一方面无所不有,处于万人之上;另一方面,他又是众矢之的,处于最危险的境地——惟得失相加,福祸同在,才能够“相异者协,相反者调”,使政治处于相对平衡状态,从而取得长治久安。 两相比较不难发现,尧舜禹德政固然美好,但也具有极大杀伤力,压制了当时仅存的一点民主胚芽,使中国人把眼光集中到执权者个人的品德上,忽略了建立逼迫执权者就范的机制。天下哪有如此好事,需要一位新统治者的时候,恰巧有一位道德高尚的人坐在王位的侯选席上——这简直是守株待兔。 西方普遍对国王个人品德不感兴趣,他们不相信可以通过个人品德与人格魅力让政治修明,让权力稳定。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限制与监督,有了监督机制,哪怕国王是暴君也无妨——废之就是了。一旦形成防范监督机制,君主就与臣民一起被纳入到全体都得遵从的规则之中,不允许任何人——包括君主——破坏。 远古时代,西方人殚思极虑地设法制约权力,防止它成为洪水猛兽,这时,中国人却沉湎于对圣王的虔诚期待,认定“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尽管期待每每落空。暴君执政的时候,人们所做的全部努力不过是以“圣王”取代昏君,代价是血流成河。而雅典的民主政治,要让一个昏君下台,所费戋戋,成本几乎可以小到不计。 尧舜禹是不朽的,永远是中国人的骄傲。但是德政意味着什么,值得我们深思,再深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