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罗多德的叙事法讲座(一) 呼按:之前所发的亚里士多德《诗学》讲座和这次的希罗多德叙事法讲座同属刘小枫先生今年5月在人民大学所做的主题为“古典诗学”的系列讲座。5月29日是讲希罗多德,5月30日讲亚里士多德。刘小枫先生选取这两位大家的经典文本,意图通过对他们作品的分析、定位,向听众展现古典作品的阅读方法,进而恢复中国学界对西方古典的重视。至于重视西方古典对于当代中国的重要性,刘小枫先生在讲座的一开头已有论及,在此不复赘言。 希罗多德的叙事法讲座 主讲:刘小枫 各位同学,今天我想给大家来介绍一下什么是古典诗学。通常一问到古典诗学,问你是学什么的,我说我是学古典诗学的。那么他很快把我想成是比如说中文系里面的,古典文论里面的一个次级的专业。就是在我们现代学科里面,古典诗学我们说可能是一个三级甚至是四级学科。可是在古代呢,古典诗学是所有学科的基础。因此呢,我们从现代意义上来看古典诗学和从古代意义上来看就差别很大了。 我想从意图开始讲起。为什么我要来讲古典诗学这个专业以及我现在所做的,带的研究生不管是哪一个科,都是以古典诗学为主。比如说我是在哲学系里面,西方哲学或者是宗教,我在宗教(所),都是以古典诗学作为我们专业的方向。那么为什么要把古典诗学入侵到那么多旁的学科里面去?我想,谈论古典诗学的目的是有两个。第一个就是想一想我们中国近百年来的最基本的文化和学术思想的大的处境。这个处境就是西方文化、教育、政治制度变成了一个普世性的原则,而我们中国的传统制度受到这个制度的强烈的挑战,这个挑战被晚清的学者称之为“三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佛教进来的时候,它可以说把我们中国的一些个人的心性拐走了,但是它没有撼动中国传统的政制、文教制度。所以说政治制度,中国传统的生活方式的基础还是存在的。可是晚清这一百年来,中国的政治制度受到了西方制度的挑战,所以中国的整个文化的、文明的基础就已经非常成问题了。所以这一百年来,甚至今后一百年,我相信我们中国学术界的最根本的问题之一是认识西方,了解西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才能够对我们面临的这样一个时代-历史的处境有清楚的认识。 从长远来看,一百年两百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其实还是很短暂的,可是这个短暂在我们现在这个处境中称之为一个时机。纵观一百年来中国对于西方的认识,是花了很大精力想去了解(西方)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到现在中国学术界对于西方的认识,经过一百年来的积累基本是这样一个结果:用现代的西方来看整个西方!就是从一个点——西方现代的形象——来看整个西方的形象。显然,这样一种看法是非常成问题的!因为我们说现代的西方是近代民族国家兴起之后,现代化世界之后出现的这样一个西方。这个西方和西方的传统有关系,但是也有很大的差别。由此,我们不了解西方的古典就不可能很好地了解西方的现代。包括西方的洋人他们自己也是这样的,必须通过了解他们自己的古典才能够了解西方的现代。而我们中国的学术界却没有好好地了解西方的古典。 我们中国的学术这一百年来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大的时期,就是49年以前和49年以后。49年以前,包括晚清到五四以来,那个时候相对来说还比较重视西方的古典,就是说没有太多的偏废,对西方整体的认识从希腊、罗马、近代这整个线索来看。可是到了49年以后,最关键是我们改革开放以后、80年代以来,由于开放以后我们很快要去接触西方新的一些东西,因此我们这20年以来形成一个学术上的新的惯性定势,那就是都去研究西方的现代甚至后现代,越新的越好。这样反而把西方的形象越看越偏。我们在80年代还有一些老先生是40年代或者60年代研究西方古典的,现在已经慢慢慢慢都死光了。而他们又没有带什么学生出来,少数几个传承者又受到很大的压力,(古典诗学)这个领域就非常非常小了。 明白了前面说的这样一个处境以后,我们觉得这个风气必须扭转过来!这就要靠我们的有心人。转过来回到西方的古典,才能认识西方的现代,同时更进一步认识整个西方究竟是怎么回事情,从而解决我们中国所面临的这个文明挑战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第二,研究西方的古典诗学尤其是希腊的东西,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目的。这个目的就是,我们身处于一个民主化的时代,而民主已经成了现在全球的正当性。我们看到美国攻击那些国家时候的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这个国家没有民主化。前几年不是搞一个什么八大工业国高峰会议的时候请俄罗斯的总统去,当时就有人问为什么没有请我们中国的江主席?克林顿就调侃说俄国的总统是民选出来的,而中国的总统还不是民选出来的。这不是在欺负人么?!但这背后有一个原则,就是民主。当然,现在美国遇到两个大麻烦,一个就是伊朗,第二个就是巴勒斯坦。这两个国家正式的总统严格来说都是民选出来的,但是民选出来的总统激烈反美,让美国人非常头疼。 民主现在成了一个普世的正当性,可是民主本身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危及到文明生活品质的问题。所以反省民主政制、民主生活方式是现代文化的根本任务。如何反省呢?方式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看古代人有没有对民主政制的反省。而回到古代的历史一看,唯有雅典出现过民主政制,不仅出现了民主政制,还出现了一系列重要的作家在反省民主政制。因此,这就为我们当今来重新看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及其生活品质问题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一面镜子,或者说是借鉴的一个渠道。当时的这些作家,不管他写的史书也好,写的悲剧也好,还是写的其它的一些对话作品也好,都和民主政制有直接的关系。包括希腊晚期一个很著名的写喜剧的作家路西阿诺斯(多译为琉善),他就在自己的作品里面写到阴间,就是在挖苦。(他)认为平等、彻彻底底的平等民主只有在阴间才有。这样一些戏剧我们看起来其实是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希腊的悲剧的兴衰过程刚好就是和雅典民主政制的兴衰是同步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希腊的悲剧是和民主政制的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由此,我们可以说研究古希腊、研究古典诗学对我们来讲承担着两个很大的任务:第一个是使我们中国了解西方,第二个是了解我们在西方民主制度的冲击下所承受的一个制度变革的正当性论证问题,同时也是对我们个人来讲,我们对我们的生活处境要有一个比较明确的认识。这就是我们说要把古典诗学作为一个很重要的专业,甚至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级学科的专业来看到也不为过的一个最根本的理由! 可是接下来我们遇到一个最基本的困难,就是古典诗学的经典的文本是怎么样的?我们如何来读这样的文本?我们现在通常是用现代的观点,比如说用我们现在的学科的观点来看古代的作品,可是这样看古代作品肯定看歪。这就表明我们现代和古代隔着一个很大的差距!我今天以及明天所要讲的就是首先要克服这样一个阅读上的差距!我想来讲的是如何来看古代的作品。今天我挑的是两个文本,一个是我们通常所谓的史书,一个就是诗歌。诗歌可以说是中文系的必读书目,可是希罗多德中文系的学生一般不会去看他,历史系才会去看他。明天我就会讲亚里士多德,他的《诗学》我们称它为一部文艺理论的书籍,但是我想说它是一个政治学的作品。因此,我们首先必须打破现在学科的划分。 我们先看希罗多德。通过希罗多德,我主要是想表明一个东西,就是古代的文学作品不是像我们现在按照文、史、哲来划分的。希罗多德的书,严格来讲是文学作品。我们中文系的人不读希罗多德是一大遗憾!所以,前半节我想通过希罗多德来谈论文体,他的文体与他所想表达的思想之间的关系问题;后半部分通过梭伦这个人物——他是一个大政治家也是一个很著名的诗人——通过这样一种身份来看希腊的经典作品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形态。 法官根据见证人的叙述来做出判定。这是这个词最基本的含义,所以它带有叙述、讲述的含义在里面。讲述之后,法官要根据他的讲述来做出一个判决。因此,这个词最基本的含义就是“探根究源”,追根溯源地探究一个事物的原因。这个词的原意和希罗多德在书里对它的用法是相一致的。我们看第一段引文,他说:“以上所述,出自我个人的所见、看法和探究(“探究”这个词的原文就是historia,就是我们现在说的history),下面再据我的所闻记叙一下埃及的历史事件,在这些事情上我会再加一些自己的看法。”由此,这一段话通常被看作是希罗多德作为一个史学家的史学原则,他是依据所见所闻,自己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事情来做出探究,这就是史学原则。因此,通常他的书被认为是所闻必记、所见必录,所以他的《历史》是建立在实实在在的史料的基础之上的,这就是所谓的史学原则。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希罗多德究竟是不是这样一个含义呢?其实不是的!通常的史书给人的感觉是什么呢?我们所说的“历史”,现在所说的“历史”是指这样一个东西:客观地记叙和客观的知识。我们讲“历史”,是指实实在在描述的东西,没有添加主观的成分,这就是客观的历史。我们的“史学”意味着要把主观的东西转换成客观的东西,不要参杂个人的见解在里面,这就叫做史学。所以史学的原则就是要排除掉主观的成分、个人的见识,而刚才希罗多德的这段话好像和这个很相关,可是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如果我们看一下原书的话,就会发现它的结构上的这样一个特点:希罗多德九卷本的《历史》都是记事,记录了很长的历史线索,就是从特洛伊战争开始一直到公元前479年发生的米克利战事(希波战争中的一次海战),整个看起来是一部通史,可是它并不是平铺直叙的,像我们现在的一些史书那样把历史从头到尾讲一遍。全书可以说分为两个大的部分。对于古典的名著,我们觉得首先进去的时候,现代的名著也是一样,如何读呢?我建议去抓住它的外表的特征,比如它的分章,甚至这个分章是多少页,它给这页是多少篇幅。这反过来就像我们做论文一样,我们做论文,写一个硕士论文或博士论文,脑子里都想着如何安排篇章,给哪一部分是多少篇幅等等,所以我们的意图都灌注在我们的分章、布局、谋篇、结构里面去了。因此,我们进去看一部作品的时候,同样反过来我们要了解作者的意图,也要从这些分章、篇章、布局去看,这是一个首要的切入点!一进去我们就会发现,《历史》这本书分为两个大的部分,这是通常研究史书的人公认的。第一部分是第一卷到第五卷的28节,它是以波斯帝国的兴起和对外扩张为主线,逐个述及好多地方,什么吕底亚、美迪亚、波斯、巴比伦、埃及等等等等,内容极为庞杂,结构显得极为零乱,其中有不少可以独立成章的故事,我们称之为“神话式的小说”。第二个部分是从第五卷的29节一直到结束,这个部分集中叙述了希腊和波斯战争(史称希波战争)的经过,从公元前449年伊利亚人起义反抗波斯人统治一直到公元前498年希腊人占领色雷斯的一个城市(刘小枫此处明显口误),这个结构显得一贯,没有什么岔笔。由此,读希罗多德的人就有这样一种说法,认为希罗多德在写史书的时候还不成熟——这句话是我从一个著名的史书的中译本里面抄来的——说希罗多德前半部分写得乱七八糟,他还不知道怎么去记叙,所以结构零乱,讲了很多神话故事而没有什么很实实在在的史料。而后半部分呢,有一条一贯的线索讲战争的发展过程,所以他在后面才形成了自己完整的“所见必录、所闻必记”的这样一个历史学原则。可是是这样的么?如果我们这样来理解的话,等于是我们用我们的想法来推知希罗多德是怎么样。我们换一种想法,怎么来想呢?就是他这个结构的安排很可能有他的一种意图在里面,他为什么前半部分那么的混乱,讲了那么多故事?很有可能的是,这个结构表明后面讲的一场大战,这场大战是希腊和波斯的冲突。这场冲突意味着什么东西呢?意味着两种政治制度、两种生活方式、两种民族共同体的生活差异要通过战争来解决。那么这个战事本身是以什么样的原因所导致的?他要探究这个战争的原因,所以我们至少可以推想第一个部分是讲战争的起因,这就叫做探究历史的根源,因此就和他的书名相配:探究希腊和波斯战争背后的起因,这就是“历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