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文学。意大利是要到13世纪薄伽丘、但丁手里,这才由古拉丁语转型为意大利语,出现像样的文学。可是中国文学太早熟了,单说4世纪至6世纪的魏晋诗文,前有两汉上至春秋的大统,之后一路润泽隋唐。譬如诗经之于陶潜,陶潜之于王维,其间脉迹,斑斑可考。所以论文字、文学、语言的超迈成熟,中国比意大利不知早多少百年。至于魏晋书法艺术更是无可超越,西方根本没有。 倒是北魏及隋的佛像与中世纪雕刻彼此有一拼,两皆朴厚而魂灵出窍,论勃兴的年代,中国更早……回到绘画,13世纪初的乔多是文艺复兴绘画公认的太师爷,可是乔多要是亲见比他早将近900年的顾恺之画艺,或走进敦煌洞中瞧一眼,不免手眼见拙,岂不羞煞。顾恺之之后,我们每世纪仅选一人,不及其余,则6世纪的展子虔,7世纪的吴道子,8世纪的李思训,10世纪的董源,11世纪的赵佶,12世纪的李唐……中国最富于传奇性的画家,在文艺复兴之前早就出现过了。 以佛教艺术勉强对应文艺复兴天主教基督教艺术,也颇难下笔。敦煌、麦积山、云冈、龙门等地灿烂辉煌的佛教艺术,大致起于公元4世纪,至11世纪逐渐式微,这段时期正是人家的“黑暗年代”,近日我二度造访敦煌,敦煌的伟大,实在还是被大大低估了……但中世纪宗教艺术,尤其是雕刻,保存及使用状况比中国佛教遗迹不知好多少———今日欧洲千万教徒仍然天天在中世纪雕刻的环绕下做弥撒,中国却是一座完整如初的宋元寺庙也难觅———要之,这两种宗教及其艺术对世界范围文化文明的影响,无法比较。所谓西化现代化的根源之一,正是基督教,尤其新教。美国总统候选人的前提之一必须是基督徒。而佛教之在今日中国,留几座庙,养一群伪和尚,再有一小撮雅人花钱买些小佛像家里摆摆,此外别说世界,在本土都谈不上文化影响———即此一端,文艺复兴之于世界的深远影响,不言自明。 七 当代中国社会需要“文艺复兴”吗?您是否预见在未来的中国出现一个这样的“爆发”。在您看来艺术是否应该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如果意大利文艺复兴似乎指向古希腊古罗马传统,中国的文艺复兴又可能指向什么? 陈:当代中国社会当然“需要”来一次“文艺复兴”。只是意大利当年有个远远的希腊在那里发亮闪光,我们“指向”何处?“复”哪一朝代的“兴”?周秦汉唐?太渺远了;近年故宫大整修,说是要赶在北京奥运会之际恢复“康乾盛世”的气象,真是豪情万丈。可是别忘了,孙中山号召“驱除鞑虏”的那个王朝,正是“康乾”时代的满族统治,堂堂共和,总不是“复”那种“兴”吧。 苏联亡,回归俄罗斯,沙俄时代的国旗与歌曲恢复了。我们倘若真要复兴大汉民族的文艺,最近者,也得找朱元璋家属商量。可是明的文艺再伟大,与当年意大利想要复兴的希腊艺术一比较,大殊大异,这道理,前面已经说过了。 文艺复兴与古希腊,明季与先秦时代,两组排列,其性质与脉迹颇难等同。 先秦时代与古希腊,世称“轴心时代”,各有思想巨人。今日国中学界闹“读经教育”,就是“指向”先秦诸子,意在“振兴国学”(能否振兴,有无必要振兴,怎样振兴,是另一话题)。然而对照希腊时代与先秦时代的“艺术”,我们会遭遇“概念”和“定义”的困难———世称希腊雕刻壁画为“艺术”,但先秦及商周时代的种种青铜器、陶器、漆器,和更为古老的玉器,当时均属“礼器”,后世谓之为“文物”,这“文物”概念,西方却是没有,而西方概念的“艺术”之说,古典中国也没有,即便有之,与今日通称所谓“艺术”者,也存有诸多内在的差异。 譬如先秦遗存的绘画(战国帛画及丝织品图案之类),尚属中国绘画的儿童时期,且多已湮灭不存。真正伟大的雕塑是要到秦的墓葬品,即始皇帝兵马俑,可是兵马俑再伟大,与希腊雕刻揭示的神性与人性,意思不同,功能也不同。而希腊雕刻的造型美学,以今日中国美术率半西化的标准看,似乎“优胜”于先秦时代,然而商周时代伟大的青铜器,其形制与工艺便是给希腊罗马人看见,也必惊叹而服膺。 秦亡,两汉历400年,与古罗马同期,可是两汉艺术如汉俑、画像砖、墓室壁画、霍去病墓雕刻等等,虽不拟统称之为“文物”而约略接近西方“艺术”之谓,但与直承希腊大统的罗马雕刻比,体量、数量、功能、性质,也不便对应。再说秦代“焚书坑儒”、东汉末年独尊儒学,就此熄灭百家争鸣的光焰,后世虽有道家释家得以“配置”左右,但与希腊哲学、数学、科学传统之与欧洲文明史的因果关系,还是不好比较。 约在公元4世纪,罗马亡,中世纪开始。此后近千年,欧洲艺术暗下去了,而佛教艺术正在这近千年之间,自魏及元,大兴大盛,虽经数次灭佛运动,仍难遏止,至于巅峰时期,其规模与强势不让希腊或文艺复兴,论年代延绵的久长,更数倍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我们且不说云冈敦煌的伟大,仅山东青州一地近年出土的石佛,便有数十万尊之谱,造型之浑朴,手法之凝练,雍雍穆穆,无与伦比,只因是工匠所作,未留名姓。而声誉卓著的名家,见于魏晋的书法、隋的山水画、唐的人物画、宋的山水及宫廷画、元的文人画,一路光辉灿烂……这些意思,前已反复申说。 是故到了明季,也即文艺复兴发难之时,中国文化史的大命运、大命题,与欧陆根本不同———明代之前没有“中世纪”的“黑暗”,历代文艺体面得很,先秦与希腊相辉映,及后却不曾堕入欧洲的中世纪。所以遍观中国文艺史,“文艺复兴”这个词不好借,非要找适切的词语,我倾向“文艺盛世”四个字。 话说“文革”刚结束,不少人眉飞色舞预言中国的“文艺复兴”即将“爆发”,以形容词论,也不能说这单相思是属枉然。要论国家民族的大复兴,目下形势空前大好,照唐德刚教授说法,今时正是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最为扬眉吐气、国运大开的好时光。李敖则放言今日中国是“开汉唐以来所未有”之“盛世”。想想也是,因强盛如汉唐,也始终为边患所苦,故以李敖“中国不再挨打、中国不再受穷”的标准看,说得并没错———问题是今日中国的文化与艺术。 文化艺术,在我们这边早已等同于唱歌跳舞之类,各部委顺序,文化部最次要,和教育部之类都给排在末尾,“艺术”,则归一个“司”管。省、区、市、县、乡“抓文化”的各级部门,也就分管扫黄、打盗版、老干部书画、计划生育宣传之类吧?笼统加起来,美其名曰“精神文明”。最近又多出一个“文化产业”的说法,前一阵报纸电台郑重宣传南方某公司数万人构成油画企业,集体流水线拷贝西方经典,据说每年向全世界行销逾百万复制油画行货,赢利数亿。 以上算不算文化艺术呢?姑且算吧。此外举其大者,连带“文革”时期八个样板戏,咱20年来的春节联欢会呀,海外获奖的钢琴手及男高音女中音呀,第五第六第七代电影导演的得奖片贺岁片呀,每年出版逾百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呀,文艺刊物总共多少千多少万种呀,还有美术界各种全国美展、双年展呀,等等……倘若“广大人民群众”对以上文艺成果又满意又得意,那也不妨称之为“文艺复兴”吧,我没意见。 只是不要跟人家比。人家意大利,怕也不好意思跟自己文艺复兴老祖宗比呀。 八 作为一个艺术家而同时作为一个中国人,您如何看待一个世界艺术馆在中国的成立;它将扮演何种文化形象及社会角色? 陈:非常抱歉,未来50年———其实我想说100年,但那样说未免太武断了———我不相信北京或其他中国城市会真的出现一座像罗浮宫、梵蒂冈美术馆、大英博物馆,或者大都会美术馆那样的“世界艺术馆”。我们必须清楚,拥有一座世界水准美术馆,比拥有导弹氢弹原子弹,不知艰难多少多少倍。 要来论证这种艰难,论证我们为什么不可能拥有以上的美术馆,恐怕得写10本书。这不是财力问题,而是综合国力问题、历史问题、政治问题、文化问题。不论在哪个问题的哪一层面,我们国家都没有准备好诚实的答案,更远远没有准备好筹建一座世界水准的美术馆。 不过,新建一座国立美术馆,并变成又一个准行政单位,则太容易了,几乎不必论证。我确信未来数十年会出现更多挂着“美术馆”、“博物馆”牌子的庞大建筑,庞大的行政群体在里面上班、开会、花钱。这是一定的。我不知道对这样的前景应该表示祝贺还是欣喜。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痴想,就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虽有种种难处,还是应该向上海博物馆及台北故宫博物院好好学习,将几十万件从未展出的书画文物定期陈列,除了休馆日,老百姓能够每天进去走走看看。至于西洋的艺术,大家还是自己想办法去西洋看看吧。 九 从历史的角度看,中国与世界的艺术品(有形)互动在方向与性质上都很有趣,这一点似乎与观念及生活方式(无形)的互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世界艺术馆的成立(文艺复兴展和之后一系列大展的拉开)在您看来是中外文化互动中的一个新标志,还是固有互动模式的一个延续? 陈:虽然我不很懂以上词语的意思,但假如北京“世界艺术馆”今后准备持续引进“一系列大展”,绝对是积德行善。就我所知,西方美术馆很想巴结中国,中国的文化市场可能是今日世界最后一块大舞台,谁都想插一脚。 100多年过去,我们的“小康”理想差不多实现了,我们的文化实力则远未具备。路还长,慢慢来。 十 您认为“文艺复兴”以及“世界艺术馆”与“中华遗产”有关联吗?关注“文艺复兴”是否对保护和弘扬本民族文化遗产有所裨益? 陈:据我所知,没有一座欧洲或美国美术馆、博物馆声称他们的馆藏是“法国文化遗产”、“德国文化遗产”、“美国文化遗产”。他们太猖狂了,居然称他们的任何藏品———哪怕只是5000年前一把墨西哥的小木勺子,或者华夏殷商时代的一只破陶碗———是“人类文化遗产”。 文艺复兴展此来,对我而言,不是唤醒祖国拥有多少文化艺术的记忆,而是面对另一种现实,就是,我们毁掉了多少文化艺术。北京作为古城已经给毁掉了,太多中国古城被毁掉了。本次来华的画作只是文艺复兴的一点点碎屑,小意思,你去瞧瞧罗马、威尼斯、佛罗伦萨,教堂每天当当地敲钟,罗马时期的雕刻站在罗马地铁的出口,寻常人家的回廊或巷口,古老雕饰比比皆是,几百上千年前的无数小井还在街边好好蹲着呢…… 北京地面,如今只剩故宫、天坛之类,地面下,前几年拆迁挖地盖高楼,忽然掘出上百枚明代甚至元代的古陶井,是元大都城市地下供水系统。怎么办呢?砸!对于现代化建设,这些破烂毫无裨益。 意大利人也砸过的,只是理由不同。老友阿城走访罗马,当地哥们儿告诉他:19世纪末英国唯美主义者王尔德在罗马吹嘘“残缺美”,于是当地的雅人们居然砸了一些罗马时代的石饰,任其散布,以为美,后来悔悟了,赶紧中止。我去过那不勒斯附近的庞贝城:连那么一座早给火山毁灭的古城废墟,包括那些死者的尸体,人家也爱惜保护,犹待珠宝,用玻璃罩罩好了,尽量弄得看上去跟1800年前一样啊! 保护、弘扬,都是空话。要它变实话,你得有东西保护,有东西弘扬———我此刻回答你们的问题,就是给意大利文艺复兴说几句实话,给咱们这边的“中华遗产”说几句空话。 2006年03月01日 中国青年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