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6年10月上旬的一天,何炳棣教授自美国返浙江金华故乡探亲,路过杭州,特地和我会晤,同我讨论与水稻起源有关的问题,这与他正在准备充实他的中国农业起源研究有关。共同的兴趣使我们一见如故,没有任何客套话就暢谈起来。这里不是要说水稻起源的事,而是追记何先生在交谈中附带提及对李约瑟的评价问题,我觉得颇值一记,因为这是在国內没有听到的对李氏的另一种评价。 何先生给我的印象是,说话非常直率,观点鲜明,决不转弯抹角。他提到李氏的《中国科学技术史》,认为当然是部巨著,宣扬中国古代的科技成就,纠正西方对中国古代科技文明的无知和偏见,贡献是很大的。但是他认为国內对李氏的宣传评价太高、太过分了。他不是针对书的内容,而是指李氏本人。他说李约瑟的作风不正,几十年来都是利用他身边的助手为他写作,而出版后的书,助手们一律不让具名。象这样涉及面非常广泛的多卷本巨著,本来是许多人共同努力的結晶,但每一卷出版,都只署上“李约瑟著”,未免太霸道了些。他举例说,《天文卷》是王铃所写,出书后,王铃连第二作者也排不上,仍只李一人。他又指出,《生命科学卷》的农业分冊全是白馥兰(Francesca Bray )所写,由于白的力争,才得了一个第二作者的署名,这算是最好的待遇了。白馥兰是第一个打破李的独家天下,因而矛盾很深,白在出书之后,即离开了剑桥。1986年夏我去英国访问时,抽空去拜访李氏,谈到刚出版的农业分冊,出乎礼貌,我对这书说了些赞扬,想不到鲁桂珍在旁竟然说:“是吗?有这样好吗?”明显不同意我的赞扬,使我不免有点尴尬,事后我才听说魯和白的矛盾很深。 何先生说,这些陆续出版的书只署李约瑟一人姓名的不良后果是,凡是他人需要引用这书的内容时,则在参考文献下必只能写上李约瑟一人之名,许多该上书的人名都被剥夺了权利了,这是最大的不公平。我想,何先生这话是公正的,并非意气之言。另外,何先生还指出,李的著作中也有不少的差错处,如二十八宿的问题,两河流域的问题,中国犁的问题等,他准备为此写一篇书评,而在国內看到的都是吹捧的文章,他不免感到遗憾。对于《中国科学技术史》的篇幅问题,何先生认为写得过于繁琐,至少可以压缩四分之一,并不影响内容。 听了何先生的谈话以后,我特地去翻阅了李约瑟此书的第一卷第一章的序言,序末有一大段“致谢”的话,其中提到他从1940年代至1980年代收集文献资料的过程中,为他提供资料或资料出处的,或对中国古文献的含义进行解答的不少中国学者的姓名,以及在写作中出力很多的中国学者姓名,包括王铃和魯桂珍等。接着,专门列出了审阅过书稿有关章节的学者名单,共约六十多人(主要是外国专家)作为结束。看过这一节致谢,结合何炳棣先生的谈话,我以为在论著或论文发表的适当位置(如序、跋、、扉页等),作者对于帮助过他的同行友好,借机表达一下他的致谢之意,既是礼貌也是应具备的学者修养和风度。但这种致谢与参加写作是有区别的,换言之,致谢的对象不宜包括共同写作人在內。共同写作者应当作为第二第三作者或助手的地位,而不是致谢的对象,这正是何先生认为不公平的所在。 我的又一感想是,李氏作为一位英国学者,研究的却是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史,为此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克服阅读、理解古汉语文字的困难,他都做到了,这正是中国人非常钦佩他的原因之一。其次,他需要搜集大量的中国古籍文献,这就离不开中国学者的帮助和提供线索,而且在整个研究过程中,也始终有中国学者的协助和参与(特别是鲁桂珍)。可叹的是,中国的历史文献在抗战中大量散失,却被李氏有计划、有目的地到处搜集,以致李氏著作中引用的许多历史文献,不少竟然是国內的学者同行未曾听到过或看到过的。中国学者只因没有经费和缺乏一个有远见、有学识、有魄力、会组织的和总其成的人去领导,乃有了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多卷集的构筑,到了这多卷集一冊冊陆续出版了,国內才有人出来欢呼赞颂,忙于组织人力将其翻译成中文,以饷读者。令人不无尴尬的是,以李氏署名的这部多卷本巨著,许多中国学者的辛勤劳动却完全被淹没不见了,所以我认为何先生的那次谈话,非常值得一记。 上文写毕后过了一段时间,在《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3)第三期中看到一篇题为“李约瑟——沟通东西方各民族与文化的桥梁建築师”的文章,内中非常详细地叙述了李约瑟生平的为人,治学精神和非凡的眼光,以及构筑这部设想为七大卷、五十章、总共达三十五冊巨著的全过程。其中自然提及不少参加写作的人及他们具体负责的内容,客观而详细。涉及的中国学者有王铃,魯桂珍,何丙郁,钱存训,黄兴宗,罗荣邦,李家治等人;西方学者参加写作的有席文,罗宾汉,叶山(Yates),白馥兰等人。以中国学者的工作量最大最多。以王铃为例,他参与写作的,除上述天文学卷以外,还有卷四物理学的第二第三冊,包括机械工程,水力工程,水运机械及航空技术等,因为学科太多,这里不一一举例。 文章还指出,在卷五化学及以后的各卷,“因李博士年事已高,无法对每冊都亲自执笔,从本巻起,邀人按总的指导思想及体例写作,再由总主编李翁过目审定。” 就是说,卷一到卷四是李博士亲自并配备助手写成的。从卷五(共十五冊)、卷六(共十冊)起,因李翁年事已高,改由他人执笔,经他过目审定,但出版时都署他一人的名。 由于此书的规模“以几何级数急速膨胀”,所以光是五、六两卷的冊数即达廿五冊之多,而全书原来的计划,也只有三十五冊,可见其他参与写作人的工作量之浩大。虽然作为巨著的创始人、写作者兼总主编,李博士的贡献和地位是无可置喙的。但完全由一人署名的做法是遗憾的。尤其是国內对李博士的介绍和歌颂时,把中国学者的作用搁在一边,潜伏不见了,造成国人对这部巨著的内情完全不知道,也是很遗憾的事。象这篇文章中所提到的参加编写的中国学者,除了列举他们的姓名和负责撰写的内容以外,也没有丝毫对这些学者们的学术成就和地位作那怕是极简短的介绍,使人感到也没有摆脱国內一味歌颂的大气候,只好让海外的何先生在返国途中与笔者讨论水稻问题时,偶然附带指出了这一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