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种对立的意见 《中华读书报·文史天地》5月24日发表了刘华杰同志的《席先生,我不能同意您》 一文,讨论古希腊文化和近代科学的关系问题。我觉得有必要做出回应。这不仅是因为我 持有和席泽宗先生大体相同的意见,而且还因为这是一个为中外许多学者所关心、并且关 系着一系列问题的问题。比如它的伴随物就是: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近代科学?而在这两 个问题之后,又是传统文化和现实的关系究竟如何?是传统决定着现实的命运呢,还是相 反?这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刘华杰和席先生争论的焦点和归宿。席先生认为:“现实的需要和 提供的条件才是科学发展的更重要的动力”,而刘华杰则把近代科学的产生归结为文化问 题,即古希腊文化中有近代科学得以产生的“种子”,而中国没有(转述的不确切处由我负 责)。 在这两种对立的意见中,我赞同席先生。不过,在这里难以做针锋相对的争论,而只想 介绍一点我所理解的、席泽宗先生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路,以作两种观点的对话。自然,理 解的不合之处,就是我的意见。 二 古希腊科学的种子为何到近代才发芽? 到目前为止,对西方为何产生近代科学而中国没有的回答,仅我所知,就有十数种或数 十种之多,其中大多都是文化上的原因。这些文化原因又大体可归结为一句话:西方有古 希腊,而我们没有。下一句话是:中国不仅没有古希腊,而且有官僚制度,有封建压迫, 有方块字,有儒家文化,缺乏逻辑思维,不重视实验,没有欧几里德,没有《逻辑学》……, 总之是没有古希腊那样的文化种子。刘华杰的意见,可说是这种主流意见的再现。 然而在早几年,就有一种疑问提出来。比如欧氏几何曾经长期在阿拉伯地区流传,为什 么就没有促使这个地区产生近代科学?而且欧洲知道古希腊文化不只一日,为什么只是在 哥白尼时代及其以后才产生了近代科学?也就是说,古希腊的科学种子为什么长期没有发 芽? 这就促使人们不能不思考下一个问题:即使古希腊果然有那样的种子,那么,促使种子 发芽的东西是什么呢? 于是,席泽宗先生想到了现实的因素。他想,一定是某种现实的“阳光和水份”使古希 腊长期没有发芽的种子发了芽。至于这“阳光和水份”的内容?则是另一个问题。 三 种子有多种,为什么别的就不能发芽? 问题到此并没有完结。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哥白尼、伽利略,维萨留斯,哈维,等等, 几乎都是从反对古希腊、罗马的科学结论中做出新发现,并且成为近代科学先驱的。那么, 古希腊的“文化气质”是近代科学的种子,而由这种气质产生的结论却是近代科学必须要 反对的东西,或者说,是近代科学产生要越过的障碍,那么,古希腊科学于近代科学究竟 是什么关系呢? 或者仅仅把古希腊人的气质作为文化种子,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为什么同样的气质在 彼产生一种结论,在此又产生一种结论呢?使结论不同的因素当不是种子中的,而是别处 存在的,那么,它在哪里、又是什么呢? 近代科学确实用了古希腊科学的种子,比如原子论。然而,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是,原 子论在古希腊、罗马的影响较之非原子论主张,要小得多。而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认 为物体必须接触才能产生作用、自然界厌恶真空等等非原子论的观点,在古希腊,比原子 论观点的影响要大得多。为什么近代科学使这个种子发芽,却使另一种子、而且是古希腊 文化中更重要的种子干涸呢? 历史的发展表明,在一次重大事变之后,往往是过去非主流的种子发展壮大,而主流的 种子却干枯甚至腐烂。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也就不列举了。因为假如不是这样,历 史还有什么发展? 看来,种子不能决定种子的命运。就像考古发现的许多古代植物种子一样,它们能否发 育成植物,不是它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古希腊科学能否发展成为近代科学,不是古希腊科 学能够决定的。在这里,我们只能跟着席泽宗先生说,现实的因素才是科学发展的真正动 力。 四 假若近代科学源于古希腊的种子,古希腊的种子又来自何处? 然而,植物种子确实是种子,我们暂时抛开种子的进化不谈,一般说来,只有同样的种 子才能发育成同样的植物。然而文化问题真的就和植物的种子一样道理吗? 中国禅宗有一句话,叫做“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让我们继承中国古人这种打破砂锅 问到底的思维方式,再问一句:古希腊的文化种子来自何处? 还有,古希腊人为什么就能创造出使近代科学得以产生的种子,而太早熟、太聪明、太 实际的中国人,为什么就没有创造出这样的文化种子?在这里,我们就无法求助于古希腊 的传统,而只能求助古希腊和中国古代当时的现实因素。 什么现实因素呢?不少人曾经认为,这是由于古希腊是海洋国家,而中国是大陆国家。 然而,海洋国家决不只古希腊,比如日本,比如英国,为什么他们就没有创造出那个种子 呢? 假如说是古希腊人的创造,那么,古人可以在没有种子的情况下创造出新的文化,为什 么到了近代就不能重新创造、而非要有种子不可? 五 为什么种子不在本土开花结果,而在他处发扬光大? 据有些学者研究,古希腊其实是继承了许多东方文化的传统,这其中有古埃及的,甚至 有古印度的。假如说种子的话,则这些地区是否给了古希腊什么种子呢?而这些种子为什 么在本土没有开花结果呢? 一个类似的事实是,那些最早创造了近代科学的人物,多不是希腊人,也不是希腊化时 期那广大版图中人。而古希腊种子所结出的最丰硕果实,也不在希腊本土。为什么种子产 生的核心地带,反而没使种子结出硕果呢? 再说得远一点。比如基督教产生于犹太民族,而它的传播却在犹太民族之外,在一个长 时期里与犹太民族反而成为仇敌;佛教产生于古印度,如今的印度地区曾经广泛接受了佛 教,然而佛教后来的发展却在中国,而在印度的发展反而不及中国。 这些个种子为什么都在他处发芽,在本土反而断绝了呢?既然他处可以接受此处的种 子,自己有无种子对于近代科学的发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墙里开花墙外香,此处产生的种子在他处生根发芽,都是历史上常见的事例。在这些地 方,决定种子命运的,都是当时当地的现实因素。 这些问题,使我们对种子说产生了深深地疑虑,认为它未必是说明西方产生了近代科学 而中国没有产生的正确答案。 六 古希腊文化对于欧洲,也是外来思想,问题在于中国人对待外来思想为何前后倨恭不一 从文艺复兴开始发展近代意识的意大利,到此后在科学上依次领先的法国、英国、德国 等等,都不在古希腊的版图之内。严格说来,古希腊文化对于他们也不是固有的文化种子, 而是接受的外来思想。 那么,中国人在同一时期,即明末、清初时期,为什么就没有能够接受那些外来的科学、 并且使之发扬光大呢?是中国没有向他人学习的基因吗?为什么隋唐时代,会有那么多高 僧不惜千辛万苦去西天取经,明末清初却几乎没有一个人想到西方去学点什么!但是鸦片 战争之后,中国人变了,其中的先进分子,逐渐地、呈加速度发展地、十分热烈地要向西 方去寻求真理。直到今天,中国人学习国外科学技术的热情仍然有增无减。中国人什么时 候、什么原因改变了自己的文化气质,不再保守顽固,而如此虚心好学了呢? 话到这里,我就不能不和席泽宗先生一起大声地说:“在传统与现实之间,现实的需要 和提供的条件才是科学发展的更重要的动力。” 七 一个民族的气质如何实难断言 有人根据古希腊的哲学成就,说古希腊人喜爱冷静思考。然而罗素在他的《西方哲学史》 中,却偏要展示古希腊人的狂热,整夜的酗酒狂饮。对一个人的性格下一断语,往往是张 三李四不一,何况对一个民族! 虽然中国有庄子讲“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有子列子对忧天、不忧天都无所容心, 然而中国人决不是都在玩弄辩证综合的把戏。在那些不可含糊的地方,中国人也决不含糊, 决不玩辩证综合的把戏。二十年前,中国科技大华同旭博士做了部讲漏刻的书,不过是中 国人一丝不苟情况的事例之一而已。 一个民族的气质如何,实难断言。如果一个西洋鸦片贩子看到几个胁肩谄笑的清朝腐败 官吏,就认为中国人都是如此,好欺侮,可就大错特错了。 单说中国知识界吧,魏晋人多放达,然而反对放达的人决不比放达者少;宋明理学家酸 文假醋,然而风流倜傥者也读程朱。看看《聊斋》,緾绵于狐鬼之间的都是谁人。还有“三 言二拍”、《金瓶梅》之类,干柴烈火般求爱做爱的,都不是没有文化的农夫。 对一个民族的气质下断言,实在是难以符实。 八 气质不是一成不变的、文化种子也会不断创造出来 而且所谓气质,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大到一个民族,小到个人。“富岁子弟多赖,凶 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孟子·告子上》)“所以陷溺 其心者”,就是现实的因素。至于“兔子不急不咬人”,“一阔脸就变”,“官升脾气长”等等 格言,则是普通群众对现实环境改变人的气质的经验总结。 一个民族,气质改变的事也不胜枚举。汉唐盛世时,中国人的气质如何?什么时候变得 一见洋人就膝盖发软了呢?有些民族,历史上曾经叱咤风云,称霸欧亚非数洲、甚至称霸 全球,如今为何变得绵如羔羊,或者只会跟在别人后学舌呢? 至于文化种子,过去没有而以后才出现的不知凡几,假如以后出现的东西都必须是固有 种子的发芽,人类何以谈得上发展? 原始时代简单的社会生活,只能使人有质朴的性格。那奸诈的诡计,挑拨的手段,纵横 捭阖的外交手腕,唇枪舌剑的谈判技巧,以及由此产生的人的气质,无一不是所谓“获得 性遗传”。至于文化成果,更不必说。 汉代王充说,如果人死为鬼,那么如今应该到处是鬼,这世界能盛得下吗?在种子问题 上,则其道相反:假如后来的发展必须有原来的种子,质朴的原始人哪里制造得出那么多 种子? 九 文化血统论是文化学上的最大误区 如果把传统的因素作为种子或遗传基因,那么,这种子或基因就有许多种。然而在发展 中,有些种子和基因得以发芽成长,有些种子或基因就得不到发芽和成长的机会,甚至发 霉、腐烂,至于消失的。因此,对于历史事变,在种子和现实二者之间,种子可说是最无 力的。 即使同样的种子,后人拿它作何用处?也是种子所无能为力的。基督教拿了古希腊的科 学种子,去论证它教义的合理性,使亚里士多德学说成为基督教教义的一部分。中国也有 这样的情形。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多用来做敬神的爆竹;发明了指南针,却用来测风水; 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却长期弃置不用。这些,可都是西方近代发展的宝贝。 而所谓的种子,其实只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而且是容易造成许多误会和误解的比喻。 因为人类的历史发展,是一个新因素不断产生的过程。这些新的因素,可说都没有过去的 种子。如果是过去的种子之芽,也就无所谓新因素。 生物学上的种子说或者基因论不敢妄加褒贬,但把生物学上的种子说或基因论移植到文 化问题上,我称之为“传统决定论”或“文化决定论”,而文化决定论或传统决定论也是文 化学上的“血统论”,似乎某个民族的祖先没有某种文化基因,他们的后裔就长不出某种文 化个体。这种血统论,是文化问题上最大的误区之一。 十 关于中国科学和中国人的品质 至于中国古人是否太聪明、太早熟、太实际?这的确是曾经有过的一种说法,然而却也 只是一家之言。也只能是略备一说,难以成为立论根据的。比如刘文中提到的《列子》书, 一般认为是魏晋时代出现的,而这一时期出现的一种学问,被称为玄学,所谓玄学,就是 不切实际的学问。 还有中国古代有无科学?其科学状况究竟如何?也是与这个问题密切相关然而此时却无 法多说的问题。如果定要说上一句,那就是说,断言中国古代无科学,只是些零星的小知 识,似乎也有点疑古过勇。当初中外学界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中国无哲学,然而胡适、 冯友兰写出了中国哲学史,现在很少有人再说这样的话了。笔者盼望,从事科学史研究的 学者能够像胡适、冯友兰一样,写出一部不涉技术问题的纯科学史来。并且笔者相信,这 样一部书定会出现。到那时,我们再来讨论中国有无科学的问题。 这篇文章,与其说是对刘华杰同志的文章的回应,不如说只是一连串疑问的堆集。我衷 心地希望刘华杰同志及其有志于此且见解高明者有以教我。因为对这些问题的解答,不仅 仅会使我个人受益。 古希腊文化与近代科学关系问题 范岱年先生的观点涉及传统与现实、继承与变革的一般关系问题。现实不可能不继承 传统,犹如近代科学不能不继承古希腊科学一样。然而这里讨论的问题是:究竟是什么因 素促成了近代科学的诞生?具体一点,可说是什么因素促成了日心说的诞生?是地心说呢, 还是别的因素?同样的问题,还适用于从伽利略到牛顿的力学:是亚里士多德的力学促成 了伽利略力学的诞生呢,还是其他因素? 思考这样的问题,是由于中外学者长期反思中国科学落后的原因并且得出了一个基本 结论。这个结论认为:西方之所以发展出近代科学,是因为西方有古希腊,特别是欧几里 德。中国没有发展出近代科学,是由于中国没有一个古希腊,也没有欧几里德。进而认为, 中国古代无科学,只有技术。所以发展不出近代科学。再进而探讨阻碍中国发展出近代科 学的因素,则多是一些传统文化因素,比如说,儒家传统,方块字,官僚制度等等,也有 的归结为地理条件(比如不靠海)。假如这些论断有一种成立,则中国定要万刧不复。因为 这些都是遗传所得,无法改变的。 于是,席泽宗先生等就换了一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欧氏几何等书在阿拉伯世界流传 已久,为什么阿拉伯世界没有发展出近代科学?西方知道古希腊文化不始于哥白尼,然而, 基督教会先是把柏拉图哲学做成神学哲学,进而又用亚里士多德科学论证基督教教义。中 世纪受古希腊文化影响也非常之深,为什么就没有发展出近代科学呢?那么,很自然的结 论就是:促使欧洲近代科学诞生的,不是古希腊文化和科学,而是另有原因;或者说,不 是传统的因素,而是现实的因素。于是席先生得出结论说:“在传统与现实之间,现实的需 要和提供的条件才是科学发展的更重要的动力”。 因为是要探讨科学发展的动力,所以传统因素和现实因素之间,不仅可以比较,而且 必须进行比较。这里都是站在“动力”这个立场,不是一个站在太阳上,一个站在地球上。 在这里,席先生说的“关系不大”,其意思也只是说古希腊传统不是近代科学产生的基 本动力,并非否认传统文化对现实的影响关系。只是席先生较多地讲了古希腊文化对欧洲 近代科学发生的负面影响,比如地心说之于日心说。在这里,还多了一个宗教因素。不过 宗教与科学的关系问题这里不能多讲了。 反思了古希腊和近代欧洲,回头来看中国。至今为止,学界占统治地位的意见仍然是: 中国古代没有发展出近代科学的文化“种子”,所以发展不出近代科学。让我们暂时接受这 个结论,然后接着往下想:为什么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挨了几次打,就能够去发展近代科 学呢?特别是近几十年,要科教兴国,科学的发展非常地快。当然,可以做这样的回答: 那是我们向人家西方学的。不错,是向人学的。然而问题正是从这里开始:清朝初年,我 们为什么不向人家学呢?而现在,我们传统文化中的“遗传基因”是否仍然起作用呢?如 果说不起作用,我们又是因何发生了基因突变呢?看来,用文化种子说或遗传基因说,都 无法圆满解释我们科学发展的动力。于是问题又回到现实,是现实的原因使遗传基因发生 了突变。在这里,我只好又一次和席泽宗先生一块说:“在传统与现实之间,现实的需要和 提供的条件才是科学发展的更重要的动力。” 了让我们再回到西方。古希腊科学文化的影响早就存在,为什么在近代才发展出了新的 科学?因此,那使近代科学得以诞生的现实因素,才是真正的近代科学之父。在这里,近 代欧洲科学不去认真寻找自己的真正生父,却要把并不爱自己、甚至还反对过自己的远祖 作为生父,并极力寻找自己和这个高雅的远祖有多少共同的血缘,以证明自己的高贵血统, 我认为,是非常虚伪的。不过,据我所知,也并非所有的欧洲学者都持这种主张。我们中 国学者,在这个问题尤其应当保持冷静和多加分析。 认为是传统的文化种子或遗传基因决定着现实的状况,我称之为“传统决定论”或“文 化决定论”。传统决定论或文化决定论乃是在研究现实与传统、继承与变革问题上的“血统 论”,是认识文化和传统问题上最大的误区。因为传统从何而来?古希腊科学是近代科学之 源,古希腊科学之源又在哪里?为什么古希腊人能够创造出这样优秀的文化种子,而十分 聪明又十分早熟的中国人为什么就不能呢?那使古希腊科学发展、中国科学不发展的文化 种子又到何处去寻找呢? 欧洲发展了科学技术,就到海外去冒险,掠夺黄金,抢殖民地,屠杀当地居民,甚至使种族灭绝。这些行为,难道也非有什么种子不可,难道也是亚历山大大帝种下的种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