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字按《辞海》的释文，第一含义是由商代开始设置的“官名”，是在当权的国王左右的文官；到周朝，《礼记—玉藻》载：“动则左史记之，言则右史书之”。徐中舒主编的《汉语大词典》解：“按古文字，史、事、吏、本为一字，后分化“。在中国，从古代起，史和王、和官是联在一起的。这样，历史也自然以统治者的一言一动为中心，以垂范后世为宗旨。在西方，古代希腊的希罗多陀被称为“历史之父”，但他和官府没有丝毫干系，身世也和王公贵胄不相干，他所写的西方第一部历史也并非“官史”，而是“稗官野史”。从这里似乎也透露出一点中西文化传统不同的消息。我不是藏书家，《历史》一书，手头有三种版本，最早的是英国亨利—凯利（Henry Cary）1847年译本；其次是英国乔治—劳林森（George Rawlinson）的译本，1942年纽约版；另一是德—赛林库(Aubrey De Selincourt)的译本，1954年伦敦版。就译文说，德—赛林库文字比较流畅，但没有分节，查检比较费事；凯利译本有注释，这是它的好处。现在只知道，希罗多陀出生于公元前490-480年之间，故乡是小亚细亚西南岸的哈里卡纳苏斯Halicamassus，这是道里安人Dorians（自公元前11世纪在那里开始定居的希腊各民族中的一族）的居住地区。希罗多陀青年时代曾经游历中东、北非，到过埃及阿斯旺、美索不达米亚、巴勒斯坦、俄罗斯南部。雅典是他所熟悉和倾心的地方，在那里，以及在希腊本土的其它城市里，他曾向公众朗述自己所见所闻的故事；大概有点像走街串乡的说书艺人。晚年隐退到意大利的都里（Turii），在那里完成自己的著作《历史》（Historia）。这个字在古典希腊文中意味着“考察、调查“，由此延伸出的含义又是描述考察的结果。在希罗多陀的时代，神话、传说和历史还没有严格地区分开，对说书艺人来说，只要讲的动人，赢得听众喜爱，至于他讲的故事是否真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一点。希罗多陀的《历史》一书，第一开头第一句话便说：“这是哈里卡纳苏的希罗多陀所作调查的记录，以免前人的作为被时间湮没。”这并不表明，他把它们都信以为真。他在西方被尊为“历史之父”；同时也有一个绰号，被称为“谎言之父”。想来这是不了解古代希腊情况的人作出的评论。下面就是希罗多陀所讲的一个历史故事。在《历史》（共九卷）的第一卷克里欧（Clio）中，第30-34节讲述统治小亚细涯的利蒂亚王国（Lydian Empire）国王克罗埃苏（Croesus）和雅典的智者梭伦（Solon）的对话。克里埃苏的统治年代是公元前560-546年，而梭伦的活动年代则早在公元前7-6世纪之间。两人活动并不是在同一时代，怎么能对话呢？希罗多陀对这一点，很可能是了解的；但并不妨碍他写下两人的际遇和意味深长的对话。“梭伦在为雅典城邦制定法典后，约定试行十年；在此期间，梭伦出去周游世界。当时，利蒂亚王国已经征服了小亚细亚的希腊各族城邦，利蒂亚的都城萨底斯也正处于富裕繁荣的顶峰，希腊半岛的著名教师都先后到萨底斯访问。梭伦也到萨底斯去访问。克罗埃苏命令侍从先向梭伦述说国王的显赫功绩，并带他去看国王的珠宝财富，两三天后，再在宫廷接待梭伦。酒过三巡，克罗埃苏对梭伦说：“亲爱的雅典朋友，我已经听说许多关于你的智慧业绩，和你周游世界、见多识广；为此，我想向你请教，按你所见，世上最幸福的人是谁？克罗埃苏以为梭伦一定会承认，克罗埃苏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梭伦偏偏不奉承国王，而说：“雅典人泰勒斯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克罗埃苏强捺住一肚子不高兴，问梭伦：“请问：你这个选择是根据什么理由呢？”梭伦回答说：“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他的城邦繁荣昌盛，他的几个儿子都克勤克俭，受到人们的称赞。第二个理由是：他不以自己安享天年为满足，在邻邦伊留西斯来侵犯时，为保卫城邦而战死。雅典人在他战死的地点，以最隆重的礼仪，为他举行了葬礼。”克罗埃苏还不愿意就此罢休，接下去又问：“那么，世上第二个最幸福的人是谁呢？”梭伦回答说：“是阿各斯城的克利欧比斯和比通两兄弟。他们家里不愁吃穿，两兄弟都体力出众，在竞技场上赢得人们的称赞。在向海拉神献祭盛会的场合，母亲要去及时献祭，而家里的牛还在田里耕种，两兄弟就让母亲坐在车上，由他们拉车，把母亲及时送到神庙。母亲感谢大神，并为两个儿子向神祈福。神听了母亲的祷告，让克利欧比斯和比通两兄弟，在神庙里酣睡，就此长眠不醒。阿各斯全城大众把两兄弟的石像送入德尔法神庙，以示对这两兄弟的尊敬。”克罗埃苏这是按捺不住自己，脱口而出地问梭伦：“雅典朋友，你说的都很好。但请问：你对我的幸福怎么看法？难道我还不如你所提及的那些泥腿粗人？”梭伦回答说：“大王，我知道，神嫉妒人的幸福。你问我对于人的命运的看法。我只能说，人活得越长，越不免看到、听到很多心里不愿看到听到得事情。通常人能活到70岁就不错了。70年包含25200天，其中不包含闰月。如果把闰月也算进去，就要加上35个闰月，共计26250天。这26250天的每一天都有新鲜事，和前一天不一样。大王啊，人生就是这样不可测！你统治着这么多的国民，你拥有无数财富。但你问我的问题，我只有等到看你去世时是否幸福，才能回答。财富多少并不说明一个人是否幸福。许多财主并不能免于生活中的各种不幸；而许多才能并不出众的人却活得更有福气。有钱人可以依靠钱满足他们得很多物欲，但是钱少些，烦恼也少些；还可能因此少得各种富贵病，身体也健康些，子女也更有出息。如果一个人到死时还能这样，我看这是最大得幸福。人们通常说金玉满怀，子孙满堂就是幸福，请记住一点：那只是眼前的幸运，‘幸运’和‘幸福’不是一回事！只有到一个人死时，才能说他是否真正幸福。当然，没有一个人能拥有一切的福分，拥有他想要的一切，人生总不免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一个国家是如此，一个人也是如此。但一个人能有我前面所说的那些，至死也保持着，因而得以平静去世；我以为着就是真正的快乐。”“不论人眼前所想望的是什么，要看到世上事物和人生的尽头。常有的情形是上苍给人幸福的瞬间，然后又毁掉了它。”梭伦的话，使克罗埃苏觉得刺耳，它冷冷地打发走梭伦，确信梭伦是个笨蛋；因为它口口声声要人看到一切事物的‘尽头’却不去追求当前的福气，这不是最大的愚蠢吗！希罗多陀在《历史》一书的开头，讲了这么一个故事，让读者去玩味人生，反躬自问：活在世上，究竟追求什么？这个故事提出的问题，在《历史》一书将结束的时候，在第七卷44-47节，希罗多陀又借波斯王塞克西斯率陆海大军出征希腊的故事，再次提出，和书首呼应。塞克西斯的叔叔阿塔巴努斯对塞克西斯出征希腊，曾加以劝阻，塞克西斯不听。在波斯军队即将进入地中海去作战时，塞克西斯在小山顶上，放眼看海峡里布满自己的战船，山上山下布满自己的士兵，不禁踌躇满志，但一瞬间却又泪流满襟。王叔阿塔巴努斯问他为什么。塞克西斯回答说：“面对这样威武雄壮的军容，令我不禁想到人生的短促。这些士兵，一百年后，没有一个还能活在人世。”阿塔巴努斯对侄儿说：“人生诚然如你所说的那样短促，但无论是在这里或不在这里的芸芸众生，即便是其中最快乐的人，一生之中也会不止一次喟叹：生不如死。”朱光潜先生的博士论文中引用这段故事，到此为止。下面本来还有塞克西斯回复他叔叔的话：“人生悲苦，诚如所说。但正因此，让懵懵懂懂我们忘却悲苦，及时行乐吧。”王叔有一点历史的眼光，预见到将来的悲惨结局，却回天无力，只有喟叹存在的意义；国王陶醉于自己的权力，却在历史中懵懵懂懂，以为自己是历史的主宰，到头来，也逃不脱被历史所嘲弄。人本来是历史的主角，却总是被历史摆弄，归根结底，总是摆脱不了存在的意义这个根本问题。这比书首问“什么是快乐”，显然又深了以步。不仅如此，希罗多陀的《历史》一书还提出了有关历史性质的一个基本问题：历史究竟是一项艺术？还是一门科学？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依然是个问题。二十世纪以来，多少人极力论证官史是正史、是信史，历史是科学；同时又按自己的要求去伪造或塑造历史；迄今依然。关于希腊历史的书籍又许多好书，但除了专业人员，现代人大概并不感兴趣；倒不如希罗多陀的时代，人们纯真自然，并不冒科学真理之名，去说、去听历史故事。故事虽然并非“信史”，却自有它的味道，能在2500年后还引人入胜。我想，这是希罗多陀的《历史》一书的不朽魅力所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