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驿先生是原杭州大学(今并入浙江大学)著名教授,中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和郦学家,著作等身,不但是国内地理学界的泰斗,即在国际学术界也是相当知名的。 从我初次与他接触和交往时起,至今已有25年,足足长达四分之一世纪了。可以说,他对我一生的命运,起着关键性的影响。如果我没有碰到他,我的余生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不过对他的专业我完全是门外汉,所以对于历史地理学家和郦学家的陈桥驿教授,我没有什么可说;我这里想谈的,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所了解的陈桥驿教授其人其事罢了。 我开始认识陈桥驿教授是在1978年。那时我还是杭州大学教材科的一名刻写员。 我原来是中文系讲师,1957年我这条做着社会主义美梦的“蛇”,糊里糊涂地被引出了洞,糊里糊涂地当上了右派。我被下放监督劳动7年,1965年回校,先是被安排在工会当个勤杂人员,“文革”后转到教材科刻写蜡纸,一干就是十几年。 1978年,国务院下达文件,要求当时全国9个省市大专院校组织人力,翻译世界地理著作,这在当时也是一项政治任务。杭州大学地理系精通外语的教师十分稀缺,急需搜罗翻译人才。陈桥驿教授知道我懂英语,就把我调到地理系。 我到地理系后,他又把目标锁定了教材科另一个右派——原历史系助教吕以春。当时教材科集中了四个从各系被清洗出去的右派分子,几乎成了右派的巢窟了。因此“文革”时教务处几位造反派女将愤愤不平,大发牢骚说:“难道我们教材科是垃圾箱吗?怎么把那些垃圾都扫到这里来!”吕以春既是历史系过来的,从专业上说,和陈桥驿教授研究的历史地理是相交叉的,正好做他的助手。于是我们这两堆“垃圾”都被他捡了去了。 当时虽然政治气氛已经宽松了一点,但右派尚未平反。陈桥驿教授一个接一个搜罗为人所不屑的右派分子,大捡“政治垃圾”,是要冒相当大的风险的。有些人在议论,说他太大胆,有“右倾”之嫌。但他却坦然地说:大不了再来一次文化革命,再次把我打倒——反正你什么也不做还是逃不过一劫的。 在地理系,陈桥驿教授不让我有片刻的空闲,接二连三地给我分派工作。翻译外国地理尚未完成,他又要我编写一本介绍杭州西湖风景名胜的书了。一个久被鄙弃、挨斗挨整的人,对自己怎么有信心?我想,搞翻译还马马乎乎,写书我缺乏专业修养,哪能写呢?但他却竭力鼓励我,并请吕以春帮助我搜集资料,说有了资料,书就好写了。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约了吕以春合作,各人都先试写了两篇,寄给编辑审阅。编辑回信表示满意,我们用了几个月时间,全书终于脱稿,顺利出版了——这就是《西湖漫话》(1982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们到地理系后出的第一本书。 这次出书的经验,多少提高了我的信心,可是我终究是文科出身,对地理专业一窍不通;而陈桥驿教授却常给我分派一些专业性很强的工作,例如要我独力翻译美国地理学家哈特向(R. Hartshorne)的名著《地理学的性质》(199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与人合译施坚雅(W. G. Skinner)编的《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2000年中华书局出版)等。特别是哈特向那本书,专业理论原已相当深奥,又加他是从哲学的高度来阐述问题的,文字艰深,句子结构复杂,即使懂专业的外语人才,看起来也相当吃力了,何况我这个地理外行。在陈桥驿教授的一再鼓励和帮助下,我试译了一章,竟得到商务印书馆编辑的肯定,终于把全书译完。 我在地理系虽然也出过几本书,但因经济形势的变化,有些书稿或是出版不了,或是经历过一段艰难曲折的路程才得以出版。如1986年交稿的《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原已约定在某出版社出版,但因社长易人,一搁就是十几年;后来《光明日报》记者潘剑凯先生采访了陈桥驿教授,写了一篇报道,才引起出版界的关注,近20个出版社纷纷来电索稿,最后才在中华书局出版,并在年余以后再版。如果不是因为陈桥驿教授的声望,这本书一定逃脱不了被丢弃在角落里霉烂,遭受鼠啃虫蚀的命运了。 陈桥驿教授平易近人,对学浅位卑者无骄色,对位尊权重者不逢迎,在人前谈到一些著名的学术界前辈,则常流露出真诚的敬意。他胸怀坦荡,具有大学者的气度和风范;他钟情学术,但在学术上不垄断,不搞保密。凡他所占有的资料,他都乐于和别人分享,真诚热情地帮助别人取得成果。他时常说到“集体荣誉”:一个系能多出成果,是这个系的光荣;一个学校能多出成果,是这个学校的光荣。他接受了什么科研或编译任务,就组织人力,亲自指导,合力把它完成。对学术上刻苦努力、初露锋芒的晚辈,他尤其关心其成长。有些国外的年轻学者曾慕名而来,向他求教,如1985年春,日本广岛女子大学副教授堤正信,向我国教育部和杭州大学提出申请,要求到他的研究室进修一年,批准以后,就携妻挈子前来杭州大学,恭恭敬敬地请他指导。这位青年学者不幸在1986年因心脏病突发,死于杭州大学专家楼。 1986年美国历史学者、汉学家萧邦齐(R.K.Schoppa)为研究萧山湘湖,又来杭州大学向他求教,在完成自己的研究课题上请他帮助。他不惜花费宝贵的时间,热心指点这位美国学者找资料,联系当地各有关部门,帮助他解决各种问题。萧邦齐留浙半年,实地考察,潜心研究,终于完成了一部关于湘湖的重要著作。 我还知道陈桥驿教授曾花费极大的精力,帮助过一位历尽坎坷、自学成才的历史地理学者——张步天。这位学者初进大学,年仅19岁就中了“阳谋”,成为当时全国最年轻的右派。他一边在洞庭湖服苦役,一边刻苦研究,埋头著作,写成《中国历史地理》上下两册。平反后他入益阳师专,慕名到陈桥驿教授门下进修,接受指导,修改著作,以七八个月的时间改成。陈桥驿教授把他这部著作推荐给湖南大学出版社,并为它作序。对这位在残酷的磨难和极端艰苦的条件下作出辉煌成绩的后学,他格外垂青,特请历史地理学前辈谭其骧教授题写书名,使这本书终于在1987年问世。 张步天还有另一部重要著作——《山海经解》,也请他审阅。虽然研究工作紧张,学术活动频繁,但陈桥驿教授不辞辛劳,欣然接受了这个重任,于百忙中抽出时间,甚至去外地开会时也带着一大包原稿,彻夜审阅。由此可见他对后辈学者的关心和热情扶助了。 对于受苦受难的好人,陈桥驿教授更怀着满腔的同情,只要力所能及,他都愿意向他们伸出援手,即使这些人他原来素不相识。 上世纪80年代,陈桥驿教授曾被推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当时杭州大学有一位老职工,因为一些历史问题遭到不公待遇,生活非常困苦。这位职工从前工作认真负责,人们对他印象都很好。他那些政治历史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有关部门迟迟没有给他落实政策。他先去请求校里一位全国人大代表帮助,可是那位人大代表态度冷漠,以帮不了忙为辞推掉了。无望中他转而向陈桥驿教授求助。对这位极左时期蒙冤受屈的小人物的悲惨处境,陈桥驿教授十分同情,多方设法,终于为他取得退休待遇,解决了生活的困难。 1980年我有个儿子参加高考,因为基础太差,分数没有上本科线,但上了杭州大学自费走读的杠杠。他因我受株连,只读到高小就被拒于校门之外了,但他勤奋好学,劳动之余,常挑灯夜读,所以文科程度大体上过得去。恢复高考后,我勉励他去读高复班,补上数理化、英语等完全空白的高中课程。一个只有高小程度的学生,复习两年,高考时能达到这样的分数也不容易,可见他学习的刻苦了。 高考分数上杠,并不意味着就能录取。陈桥驿教授知道我在为儿子的命运发愁,就去找校领导,对他们说:“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求过你们,这次却有一件事要请你们帮助。”一句话救了我儿子,他终于被录取入杭州大学中文系自费走读班。多少年来他一心想读书,只能彷徨于校门之外,郁郁不得志;这次他终于圆了读书梦,自然喜出望外。他学习比班中所有的同学都勤勉,专科3年,成绩年年在班中名列第一,以后被某报社破格录用。凭着他的刻苦努力,20年来他在新闻工作方面也取得点小成绩。他能有今天,不能不感谢陈桥驿教授在关键时刻的帮助。如果这次高考落榜,他多半只能在农村了此一生了。 语云:“滴水之恩,报以涌泉。”很惭愧,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相报。我只有认真把陈桥驿教授交给我的工作做好,以期不辜负他的盛意。 (转自学术批评网) (责任编辑:admin) |